雪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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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入冬以来,崔宝全崔掌柜的生意是一天淡似一天。要不是几个老朋友看不下去,时常小坐,怕是这小店撑不到年节了。店小二拿不到薪俸,心里不痛快,阴云常挂在脸上。那几个老朋友嘴上不说,心里怕也是硌硬。崔掌柜便常客串小二的活。朋友们都说要这样就不敢再来了,哪儿能让崔爷做跑堂伺候着呢。崔宝全便常提壶酒和客人陪坐聊天。

    这两天一直飞着大雪,街上放眼望去没一个人影。屋内只有崔掌柜的好友金二爷独自个儿拣了近炉火的一桌自斟自饮。小二坐在柜台内打哈欠,崔掌柜站门口看了看天气,叹口气。转头回来,坐在金二爷旁边,吩咐小二温碗酒。对金二爷说:“这天气真坏。怕今儿个只有金二爷肯登门赏脸了。”

    “崔掌柜近来生意淡了不少,想是消息闭塞。悬赏一事怕也是没曾耳闻吧?”

    “朝廷又悬赏抓人了?这也不新鲜了,如今世风日下,毛贼强盗又多了起来。哪月份不赏抓一两个的!”

    “崔掌柜还真不知道!这次怕是不同咳,不说也罢!”

    “难道今次赏抓之人特殊?还是赏金奇高?说说何妨!”

    金二爷眼中神色黯然,边摇头,边用手拍着大腿,叹了口气道:“不知顾少侠怎么得罪了朝廷,赏金五千不说,竟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五千赏金!五千赏金!这数也忒大了些。纵是顾少侠为人再好,怕也会有人见财起异。”

    崔掌柜听罢此话,霍的站起,闭了眼,口中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半晌张开双目,见里边已有些东西不禁闪闪发亮。

    金二爷气骂道:“倘是头十年,江湖中还有侠义之气,若有人想下手,也会顾及江湖道义,怕事后会放他不过。到这几年,人人都逼红了眼,自顾自了,顾少侠怕是难逃次劫!”

    “顾少侠的恩德就此都抹杀了吗?真个就此抹杀了吗?”

    “”

    崔宝全一把接过小二刚热好的烈酒仰脖一饮而尽。

    二

    这时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屋顶上,地上,树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放眼望去,视线已有些许朦胧。金二爷拿出水烟袋,自己点上了。崔宝全适才酒喝得太急,脸上现出红晕。两个人半晌都没说话。仿佛是都有心事,也仿佛是为这世态的炎凉而沉默。

    窗外有人影由远及近,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两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大布袋。端详不出里面装了些什么。那少妇生得丽质美艳。怀中抱了个竹篮,里面睡了个婴孩,那婴孩生得瘦弱,但眉眼中显然遗传了母亲的美貌。那青年人高马大,腰间悬一柄宽刃大刀。崔宝全和金二爷不禁对望了一下,眼中都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柳家夫妇怎地到这儿来了?”金二爷自言自语道。

    柳家夫妇这两年在江湖上委实太出名,谁不知道两年前豪门薛家大小姐同柳恫私奔的丑事。这柳恫偏又不是个正人君子,属亦正亦邪的匪类。此人武功极高,江湖上颇有威名。

    柳家夫妇到了门口,将马匹拴好。柳恫将那袋子扛下,崔宝全忙出门迎候,店小二也忙献殷勤出去帮柳恫扛那布袋。哪知这柳恫竟嗔怒起来,大声喝道:“不用你拿!”圆睁的双目仿要喷出火来。那小二没想到碰了个钉子,灰头土脸,自讨没趣,便又一屁股坐在柜台里,打起了哈欠。这夫妇要了一壶温酒,几个小菜。又拿出自带的干粮。那少妇一边照顾那婴孩,一边吃将起来。夫妇之间并不说话,神色中流露出紧张,想是饿的急了,吃饭的样子几近于狼吞虎咽。

    过不多久,门外有一人骑马驰过,驰过时不住往屋内张望。他又掉转马头往回奔驰,驰过时又不住往屋内张望。

    又过不多久,又有一骑驰到门前,下马与先前那人拱了拱手。拴了马匹一同进了屋来。这二人并不说话,更不坐一桌。小二上去询问,二人也并不要酒菜,只是正襟危坐,斜地里偷望柳家夫妇。

    才过了几分钟,又有四骑纷至沓来。都拴了马匹进屋。也都不要酒菜,各自独坐一桌。都斜眼偷看柳家夫妇,这些人身上都带了家伙。眼望过去便知都是练家子。是仇家?是盗匪?金二爷和崔掌柜都不禁暗自里思酬,揣测。

    三

    柳恫见这些人似都是针对自己。抬头看了一眼妻子,见妻子神色慌张,便朗笑了两声,然后道:“贤雅莫怕,今天这些朋友都是正道中人”抬手指向西侧的一桌,道:“坐咱们西座的这位穿紫稠缎面四十岁上下的人,便是捧来山庄的二庄主张爽,为人极厚道。”又抬手指向南侧面一桌的人,道:“坐咱们南座的这位青年,便是东璇派吴定师傅的大弟子,江湖人称小孟尝的贾艳峰兄。”他又喝了口酒,续言道:“坐咱们东侧、东南侧、西南侧、西北侧的各是倾城派、困山派、横山派、滑山派的弟兄。这些可都是名门正派,他们可都是好人。”

    崔宝全听罢大惊,这些武林好手怎都聚于此地,心下便有不详之感。

    柳恫直了直身子,又续言道:“这些人‘好人’做到了极致,都不约而同来拿我这‘坏人’了!”

    薛贤雅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喝口酒定了定神笑道:“拿‘坏人’到是其次,拿‘赏银’到是首先。这‘赏银’置于咱们桌下太过显眼,不怪有人会见财起异。”

    崔宝全,金二爷不约而同望了望他们桌下,只见是那大布袋,心里也明白了不少。里面怕就是顾少侠的尸首。这夫妇正欲去领赏,哪知路上被这许多人盯了上,跟踪至此。崔宝全念及于此不禁微懔,想来一会少不了有一番恶斗。

    柳恫双眉微轩,大声喝道:“我柳恫自酬武功不弱,哪个想早死,便来一试!”

    薛贤雅道:“人家人多势众,你我二人怎敌得过?”

    柳恫笑道:“你不见这些人也在相互提防,这六人单拿任一个都不是我对手,谁也不会冒这个头,送这个死。个个都欲乘渔翁之利。”

    薛贤雅又道:“你不怕他们联手齐攻?”

    柳恫笑道:“联手?各怀鬼胎又如何联手?一旦向我攻击,不就露了破绽,定马上会被别人所杀。贤雅你别怕,你我今日胜便胜在团结上了,你我夫妻情重,哪像他们,个个平日里都是正人君子,一旦涉及自己利益时,便都开始险恶起来。”柳恫嘴上说得痛快,心下也明白敌众我寡,实是难以脱逃。

    薛贤雅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这刀上镶宝石,刀柄镀金。她深情的说:“你我夫妻情比天高,义比海深,这是你当年给我的定情之物,我时时刻刻留在身边。今日你若有不测,我便用它自残于此。也随你同去了!”

    柳恫听罢不禁热泪盈眶。

    四

    就在柳恫泪盈满眶,视线模糊之际。薛贤雅忽用短刀一把刺入柳恫胸口。柳恫即刻倒地身亡。这一招可使众人大惊,谁也没曾想到她会来这一手。众人均霍然站起,握紧了腰间佩剑。谁也不知她的目的何在。

    薛贤雅站起身来,悲愤说道:“我哪里是和他私奔,实是被他掠了去。这两年我过的是人的生活吗?终日和他一起过着被追杀。奔逃的生活!去年又为他添了宝儿。我受些苦算什么,可怜了这孩子,他还太小,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了,我要过平淡,安逸的平民生活。我要和宝儿过正常的日子!”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已是泪流满面。那孩子受了惊吓,也大哭起来。

    薛贤雅又续言道:“今天有这么多明人义士为我证明,我与柳恫做此了结,日后我薛贤雅便与他没丝毫干系。望诸位深明大义,放小女一条生路。我一介女子日后定不会找众位晦气。这袋中便是顾少侠的尸首。今日便赠与诸位。”

    一席话说的动人,众人见她楚楚动人的凄惨样,不免起了恻隐之心。

    薛贤雅见诸人已是默许,便抱着婴儿篮向门外走去。行至门口,忽被东璇派的贾艳峰拦了去路。这贾艳峰朗声说道:“你一介女子日后定不能怎样,但这孩子长大后,你会说他父亲是被我们逼死的。难免他会来寻仇!今日定要决了这后患!”一边说一边将那婴儿篮夺过,一剑刺中婴儿咽喉。那婴孩的哭叫嘎然而止,贾艳峰又将那婴儿篮往屋外一扔,刹时便将地上白雪染红了一片。

    薛贤雅“哇”的一声惨叫,狂奔到孩子旁边抱起婴儿篮大哭起来。屋内诸人均不忍再看这人间惨景。那薛贤雅抱着婴儿篮脚步踉跄的渐渐远去了。

    屋内的空气变得凝重。众人均感这贾艳峰“小孟尝”的雅号着实不符。

    五

    众人均望着桌下那大布袋。可谁也不敢上前去取。恐卖了破绽马上会遭人暗算。众人均这样僵着,不进也不退,不言也不语。过了几分钟,捧来山庄二庄主张爽朗声道:“诸位如此僵持也不是个事,我今个不揣浅陋,提个建议:大家均撂了佩剑,放了戒心。同带着尸首去衙门领赏。赏金我们六人平分便是,如何?”众人见这张爽在几人中威望最高,他的话众人自是信服,便均都卸了佩剑,掷于地上。徒着手向中间的大布袋围拢过来。

    倾城派弟子辈分最小,俯身欲将那大布袋从桌下拖出。就在这一瞬间,围拢的人团中白光闪动。那六人登时倒地,抽搐了好一阵,便都死了。

    崔宝全见状大惊,忙到尸首旁边细看,见这六人身上都各中数镖。将身上衣装除去,见伤口都泛出紫色,才断定这镖上都喂了剧毒。

    金二爷脸色极难看,嗫嚅道:“这,这真是人心叵测,人心叵测!”

    原来这六人表面上放了戒心,其实都怀了歹意。都在等拖那布袋之时,众人注意力放于此上,疏了防备,乘机放镖杀人。这么近的距离,数镖齐发万难躲避。这镖上有毒,一旦刺中便决无生还的可能。到时便独吞了赏银,如意算盘打得精妙,但没想到这几人都是如此设计,聪明反被聪明误,都各自搭上了性命。

    金二爷向崔宝全行了一礼,道:“崔掌柜的还是快报官府吧!这是非之地不宜我久留,就此告辞了!”

    言毕就转身出门匆匆去了,想是怕一会儿再来什么强人。

    六

    这薛贤雅出店后,狂奔了数里。回头望去见没人追来,便松了口气。忽窃笑,又大笑,即而仰天长笑。神态表情已狂妄至极。口中自言自语:“这些人枉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心机竟不如我一弱女子!”

    又奔了几步,忽觉婴儿篮太过沉重,不便奔逃。便将自己亲生的骨肉从篮内拎出,随手往路边一撇。

    又逃了几步,见对面有一人向自己迎面跑来。她便停了脚步,大雪中视线模糊看不真切。待看得真切了,心中便塞满了疑惑,当下平了平心情,从腰间取出绢巾,拭起眼泪来。忽脑门被一水烟袋击凹了进去,便即仰倒地上死了。

    金二爷将那婴儿篮捡回。往里端详了一下,鼻子“哼”了一声,道:“果不出我所料,我金二爷隐姓埋名了十几年,身手,脑力可都未减退。这点小伎俩骗的过我吗?”

    原这柳家夫妇路上见有人跟踪,便将顾少侠的首级取下,藏在这婴儿篮内。想这首级便已能证明顾少侠已死,到衙门也可领了赏银。这薛贤雅关键时刻为求自保,更求独吞这赏银,便杀夫演戏。欲瞒过众人眼睛。不料金二爷是老江湖,已洞悉此中端倪。便抄了近道,在路边候着薛贤雅。

    金二爷见首级到手,便自去了衙门领赏,心下里不禁窃喜。

    这衙门等级森严,门口侍卫去里面传信。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说:“官爷已在后堂等候,你随我来。”

    这官爷在后堂正襟危坐。见金二爷进来了,眼睛不住上下打量他的身段,衣装。

    “姓顾那贼人的尸首现在何处?”

    “这便是姓顾的首级。”说罢便将那首级从篮中取出交给文书,让那官爷过目。

    “这确是姓顾的首级!”那官爷沉吟了一会儿,便说:“不知他的尸体现在何处?”

    金二爷一愣神,没想到这官爷要刨根问底,没时间多思索,随口答到:“尸体携带不便,早就烧成灰了。”

    七

    这官爷听罢这话,仿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仰头大叫:“呜呼!呜呼哉!”

    金二爷摸不着头脑,小声问道:“怎么了?您怎么了?”

    这官爷不顾金二爷的问询。手扶着椅子缓坐下来,失魂落魄般喃喃道:“烧了烧成灰了”

    金二爷看了一眼旁边的文书,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过了一会,官爷仿佛清醒了些,厉声说道:“你的赏银,没了!”

    金二爷大惊道:“这是如何道理?”

    官爷叹口气道:“你没见赏榜上所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那尸体烧了,你还领什么赏!”

    金二爷气愤已极:“这首级还不能证明身份吗?你咬文嚼字于赏榜,定是要强词夺理!今天不给我个说法,便就没完!”

    那官爷摇了摇头,又苦笑了两声,道:“反正都烧了,便瞒也没用了,今儿个就告诉你实情。姓顾那贼那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竟到宫中偷东西。就在他拿到那物件的同时,让大内侍卫察觉了。他便将那物件吞于肚内。大内侍卫可把这一切看得真儿真儿的,便突射了一枚毒针刺中于他。那姓顾的发足奔逃,大内侍卫怕他还有同党,也念他马上就会毒发身亡,便没再追。谁知姓顾那贼功夫倒也高强,忙自点了穴道,使毒不致马上攻心,竟使他逃了出去。但他也只能再活几个时辰。朝廷便下令赏拿他,可惜现下尸体已烧。那物件也毁了!”

    金二爷气道:“榜上怎不明说!只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官爷道:“若世人知晓了,定会开膛自取了那物件,不再上交。那物件可不知值几十个五千!”

    金二爷听罢神色黯然。一拱手,道:“我便算白忙了,我倒霉,没看清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此别过。”言毕便空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八

    金二爷出得衙门,脸上神色顿由神伤转化为喜悦。他念及顾少侠尸体还在,便欲回去开膛取那价值连城的宝物。

    行至林道,浑身热血澎湃。想那崔宝全为人木纳,便准备乘其不备宰了他,自个独吞了那宝物。念及于此不禁狂喜,便闭眼大笑,正笑间,忽觉颈头一寒

    崔宝全蹲在地上翻金二爷尸体衣裳的口袋,见没有银票。又将金二爷身上衣装悉数除下,仔细翻看,还是没有银票。便又将衣物用刀裁开,将里面的棉花掏出细找,还是没有银票。便又撑开金二爷的嘴细查,还是没有银票。便又将尸体翻个个儿,查看肛门内是否夹着,还是没有银票。便又将肚皮刨开查看胃袋,还是没有银票。这才用地上的白雪洗了洗手上的血污,站起身来,怏怏地走了。

    回到小店,见所有值钱的物件和现银都不见了,便料定是小二携了逃走。见屋内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料想这小店也开不了了。便浇上煤油,一把火烧了。崔宝全此后便又干起了老本行。

    话说这官爷在金二爷走后,忙将顾少侠首级置于器皿内妥善保存。旁边文书不解道:“不是尸体已烧了吗?还要这首级何用?”这官爷笑骂道:“哪里有什么宝物!哪里让姓顾的吞了!姓顾的哪里到过宫中偷东西!”这文书似还不解。这官爷骂到:“这蠢材,我刚才见金二爷那胖硕的身材,白净的皮肤,哪里是练武之人!料定姓顾的不是被他所杀,只是侥幸被他得了首级,当他说尸体已烧之时,我便瞎编了这一大套。想是蒙过去就蒙过去了,蒙不过去也没什么损失。谁知他竟信了!”文书听罢,忙热赞官爷才思敏捷。

    这官爷忙上书一文至相关机关:

    已有侠士杀了顾海权,献上了首级。便暂从衙门拨了五千赏银给他。这侠士为不引起江湖仇杀,特隐了姓名。现将顾海权首级呈上,望能尽快下拨五千银票于衙门公用。

    不多久便有五千银票拨到了衙门,这官爷与文书便将其私吞了。至于头几天的几桩命案——江湖仇杀本就是常事,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