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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是勤勉的。

    在春天的田野上,牛是伟岸的。它在犁沟里,深一脚浅一脚,背着犁前行。水是混浊的,被它踢起,在阳光下就幻化了,闪闪的珍珠一样。犁田人抄着竹条,在后面“嗬哧—嗬哧—”有时候一声“发瘟的”一条子抽下去,牛浑身弹一下,后脚往边里一闪,又回到了它工作的轨道。它不会生气,更不发怒,偶尔还忙里偷闲,忽的伸出舌头,捞一把青草,管那人在后面怎么吆喝,不误事就行。在它前面,是波浪一样翻滚的泥坯,而它的后面,就是一齐涌来的粼粼的春水。

    牛其实并不笨。它对犁田人手里的绳子适时的摆动,心领神会,牛和人的智慧,就在一根绳子上交流、沟通。不会犁田的人,对牛是负累,让牛做许多的无用功。但是牛是没有怨言的,默默地接纳每一个指挥它的人。它摇着尾巴,扫起水花,落进后面那个人的眼睛,遭到呵斥和抽打,它并不理会。尾巴的甩动是它的一个生活姿态。它不因为不能投其所好就放弃了。

    从我小时候放牛起,我就喜欢牛。爷爷看牛,会紧紧盯住它的嘴巴,捻紧手里的绳,时刻防止它的舌头伸向水田的稻苗或菜园的麦子。我就不一样了。我会给它更多的自由。换句话说是给我自己更多的自由。我主要的兴趣是和它在一起,在田埂上慢慢地走。在牛的速度里我才可以发现蜗牛——它在草叶上以更缓慢的速度延展身子,露出发亮的肉体;在牛的速度里我才可以发现黄绿的蜥蜴——它肥硕的身子在土坎上一闪,就留进了野蔷薇花盛开的草丛里。如果没有牛,我是没有足够的耐性放慢速度的,那样,我也就不能发现大自然的奇妙了。

    骑牛吹笛,在细雨或暮色中,是很富有诗意的。我干过这些事,我倒不觉得有什么诗意,我只感觉牛背的温暖,它的稳定和可靠,尤其它高耸的臀骨在我胯下此起彼伏,有一种优雅的节奏,使整个世界都轻盈起来了。远山的夕光慢慢下去,山峦一头晴,一头阴,但是很快就归于统一的暮色了。田野上起了轻轻的薄雾,小鸟朝着树林的方向飞。一个母亲的声音在天空回响,她在呼唤谁的名字?牛不知道,我听出来了。

    到了冬天,牛大部分的时光就在牛圈里。它吃着大把的干草,囫囵地吞下去,然后卧在稻草上,静静地反刍。它的嘴唇左右地磨动,象石磨一样磨着那些艰涩的食物。有一些草末从嘴沿落下来,在幽暗的牛圈里,象金子一样发光,镶着牛的白沫的花边。也许因为反刍,牛才变得那样安详——它的耳朵微微的扇动,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芒,淡褐色的眼珠象浸在明澈的水里一样。我常去牛栏楼上放草,放完就趴在牛栏的木栓上,长久地看牛吃草。现在我是怎么也没有这个耐心和兴趣了。其实不光是我,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流行快餐:饭店里是快餐,茶楼里有快餐,桑拿温泉也有快餐,我们没有时间去咀嚼生活,没有经过咀嚼的生活,也就变得枯燥乏味了。牛的反刍,干草都可以咀嚼出滋味来。这是牛的生活里一个巨大的秘密。

    关于牛,古往今来,有很多大文豪写过溢美之词。鲁迅先生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又说“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但是这些颂词没有能够阻挡人类对牛的戏弄和屠杀。斗牛的血腥和火爆,都是人强加给牛的。牛本温驯,也不好斗。屠牛我见过一次,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留下了至深的印象。月光下的晒谷坪,一头大水牛被拴在一个木桩上。几个人从牛脚的四个方向悄悄靠近,把绳套拴在牛脚上,一声“一,二,三,”把大水牛横空放倒了。明晃晃的屠刀,在月光下一闪,鲜血就随着退出的刀刃喷涌出来,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大水牛只叫了一声,就是象鼓泡一样的喘息了。那一声声的喘息,抽紧了我的心。我远远地站着,拳头攥的紧紧的。人类如此这般的残忍,也许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当我看见一些人从背后伏击,或撕裂面孔和你发生争执,在合同或诺言里打进欲望的楔子,我就觉得那些屠杀牛的人的确不算什么,至少他们没有阴险到阴险的程度。

    去年过年,我和孩子一起回到乡下老家。孩子象小时候的我一样,对牛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伸手去摸牛的嘴,看见牛很温柔,就拍手大笑。我带她去田野上,那里的所有事物都令她欣喜若狂。而我最高兴的,是看见了几个干涸的犁坯。我发现中国南部的乡村的一种记忆,一种传统,一种文明。它还在,和牛有关。

    2006/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