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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白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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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06年的夏天我与姚晴分手后,还傻呆呆地没有从以前那种延续了四年的两人世界里跳出来,对久违的单身汉生活完全不适应,尤其是夜生活,整个世界乱糟糟的。那段时间,我把租房当成了垃圾场,一房一厅的租房地板上到处都是垃圾,厕所凌乱地堆放着许多换下来没洗的衣服,床头的臭袜子简直可以把蚊子熏得没有力气举起翅膀。很多次有蟑螂在我的眼皮底下跳舞、恋爱,甚至游行示威,我都视而不见。

    我白天没精打采,做什么都没心思,一到夜晚更是苦闷无聊,总是在香烟、可乐与方便面的陪伴下,双眼带涩地坐在电脑面前,与全国各地的网友在联众世界里下围棋、象棋,下了一盘又一盘,有时还耍赖拖时间,与对方在网上飞快地用文字问候对方的女性亲属,一点点把黑夜与空虚颓废地挥霍掉。这样索然无味地混了段,我爱上了qq聊天,乱加一些全国各地的陌生美眉打情骂俏。虽然我也知道那些坐在网络的另一端,标明性别是女、贴个女性图片的美眉,在现实里可能粗制滥造,可能歪嘴斜脸,甚至可能是一个光着膀子的五大三粗汉子,我也乐此不疲。谁去在乎这些呢?当一个人空虚到了极点的时候,在乎的就是把空虚一点点割掉的那个过程。

    我加的美眉遍布全国各地,基本上每个省会级大城市都有,甚至连遥远的西藏也不放过。我的设想是等我有钱了,我要背着简单的行李,带上我心爱的尼康相机,尽情游览全国各地的风景名胜,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一个漂亮美眉用六星级的热情接待、陪伴我,留给我一个又一个活色生香的回忆。与姚晴分手之后,我算是明白了,爱情永远不如现实可靠,人生应该及时行乐。

    有了网络,我相信孤独只是一种态度。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只要有不孤独的态度,一个人就不会孤独。做人一看透这点就什么都好办了,比如被姚晴抛弃后的我,上午、下午上班在单位有同事相陪,中午在单位食堂有一份馄饨或快餐相陪,下班后回到租房陪的东西就更多了;再不济到外面去,也有白雷那样的家伙陪着打发时间。

    二

    白雷非常赞赏我的观点,他觉得我能那么想,算他平时的教导没有白花心血。

    四眼,早就该这么想了。以前你与姚晴我不看好,你还不信。人生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及时行乐,太认真只会吃亏。他打铁一样拍我的肩膀,拍得我呲牙裂嘴。

    白菜,下手这么狠!我大叫。因为我戴副眼镜,大家都叫我四眼;而叫他白菜,是因为他胖,衣服一脱白花花的全身都是菜。

    白雷就哈哈地笑,说小子你越来越弱不禁风了,是不是打飞机把子弹打光了。

    这小子说话从来就不招人喜欢,真佩服自己还与他做了这么多年朋友。我说我用吗,你他妈的天天嫖,小心别成了药渣,得了爱滋病!

    白雷摆了个双手握拳的姿势说,我这身体成药渣?兄弟你有没有有搞错。爱滋病呢,倒还有点担心。

    白雷就这么贱,你越骂他他越跟你亲。趁着兴致高,我把自己的设想告诉了他。

    他一听就双眼放光,一拍大腿道,四眼你牛啊,进步快!这个设想可获新世纪最佳创意奖。不过别骄傲,它还需要修改下,不是你一个,而是我们两个,每个地方的美眉也要两个。到时候有兴趣了,我们还可交换交换。

    看他一脸淫笑的样子,我很后悔把这个设想告诉他。这家伙不是好人,读大学就经常带领兄弟们去学校周围的小巷子看毛片,甚至嫖妓,腐蚀了许多人的纯洁心灵,另有一绰号为“毛队”;毕业后凭关系进了工商局,更是吃喝嫖赌样样不离,隔三岔五地换身边的女人。可就是他,居然还入了党,两年就混了个副科级。

    现在想来,白雷简直就是我生活里的魔鬼,我抽烟喝酒都是他教会的。学会抽烟刚参加工作没多久,那几天为件小事与姚晴冷战,两人同一被窝睡觉,却互相谁也不理谁,形同陌路。我郁闷中找白雷出来轧马路。他看我郁闷的样子,就递我根烟,说老那样有劲吗,不快乐就抽支烟,别小看它,人烦闷的时候,烟是最好的东西,一支烟烧完了,烦闷也烧完了。

    我接过去,他替我点上火,我张嘴叭了口,就取了出来。他笑着说,你那不是抽烟,是烧烟,真是浪费。你看我。他深深地闭目吸了口,仰头吐了串烟圈,动作相当潇洒。

    我学样抽了一口,被呛着了,咳嗽得非常难受。他看我想摔,说,习惯了就好了,不要抽那么猛。工作了,烟是身份的象征,是交际工具,什么人抽什么档次的烟。陌生人发支烟,生分感没了;朋友发支,增加友谊。一句话,要想有所作为,必须抽烟。

    许是我上世是个烟鬼,抽了几包我就上瘾了,姚晴骂我也是照抽不误。为此姚晴对白雷很是生气,说就是他带坏了我。给了白雷几次冷眼后,白雷就不怎么敢来找我了。

    那段黑暗岁月,我还学会了喝酒。我没上网的时候就会打白雷的电话,其实白雷已经成了另一种颓废生活到代名词。只要他一接通,就基本上意味着那天晚上是个酒气熏天的放纵之夜。

    我们一般是去好吃街的陈胖子烧烤店,人如其名的老板陈胖子很快认识了我们,时不时会额外送我们羊肉串、啤酒什么的。好吃街的夜宵在我们城市是最有名的,热闹得不得了。本不显眼的几个小巷子,两边一律是三层楼高的房子,满是烟火熏成的苍黄。白天冷清异常,一到夜晚街灯刚睁开眼睛,夜市、啤酒摊、烧烤店都开始营业,它马上喧闹起来,许多人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地出现了,整条街开始乌烟瘴气,生机勃勃。就在这里,本来滴酒不沾的我,在白雷的半诱惑半逼迫中渐渐爱上了喝酒。

    每个夜晚,随着夜色的加深,我们的酒意也越来越深,我们一杯又一杯地半时间喝下去,醉熏熏地到凌晨一两点才会回家。

    三

    我的网名叫“一半一半”网上身份是一个受过感情伤害的迷惘青年,经常以一个忧郁者的形象在那些美眉面前出现,逮谁叫谁姐姐,然后想办法找出她们的优点,没有优点就子虚乌有地编造一些,很诚恳地告诉她们,说出自己对她们的如滔滔江水般的仰慕之情。

    因此我在网络上如鱼得水,慢慢地同时闪动的头像越来越多,自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出现张冠李戴的尴尬局面也越来越多。我很遗憾自己不是千手观音,不得不暂时修正了自己的设想,隐身起来,一头扎进本地那个著名的聊天论坛,准备找些同城美眉调情。

    论坛讲个脸熟,可怜我刚进去不明白这个道理,在里面送那个鲜花,给这个笑脸,硬是没人搭理我。我犹如掉进一个深潭里,成了一尾孤独得想吃人的鱼。我于是郁闷地在公聊区域不停地发消息:“有美女聊天吗?”、“这里真的没有美女啊!”之类的废话。

    这样发了好多次,犯了众怒,论坛里一片讨伐之声。网管警告说如果我再发,就给我一脚,踢出去。

    这个时候,一个叫“守望的白狐”的美眉发来了条消息,谁说这里没美女?

    我犹如捞到了救命稻草,飞快地打字道,难道你是美女吗?

    我不是美女难道你是美女?是美女你也想不着啊。

    想不着也可养眼下啊。我发过去一支玫瑰。

    她发了个笑脸,说你网名为什么叫一半一半?

    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那怎么不叫天使魔鬼,一半一半,好怪。

    那样直白就没什么意思了。美女也不会对我好奇了啊。我发了个调皮的表情。

    呵呵,还真是呢。那什么时候是天使,什么时候是魔鬼?

    我也不知。可能每个时候既是天使,又是魔鬼。谁知道天使与魔鬼有什么区别呢。天使与魔鬼不过在一念之间。

    你说话很有意思,我下了,88。然后她的头像就变暗了,如同一尾不知名的鱼在水面跳跃了一下,又消失在茫茫海面,留下动荡的重重水波让我怅然若失。

    四

    在现实世界里,我是一家事业单位的文秘,每天按时上班,听从领导的吩咐写一些文件、简报、通讯、会议纪要,月底的时候可能做下财务分析,每周休息两天,有权充分享受节假日的休闲时光,工作清闲而极有规律,工资月底准时发放,不是很高却也让人衣食无忧。

    我的同事都是些少妇或者半老徐娘,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不一定漂亮,但绝对时尚;不一定有钱,但绝不缺钱。她们还都有一定的背景,比如管人事的李姐,老公是农业局长;管工会的唐姐,老公是市人大副主任;管计划生育的黄姐,老公是市农业银行的一个股长,她哥哥是市经贸委的主任。

    我的办公室生活就被这样一群女人围困,每天飘进耳朵的是哪里哪里的时装,哪里哪里的饭菜,哪里哪里的化妆品,都是一些浮靡生动的奢华场景。有时她们还要说些暧昧的女性私密话语,然后都吃吃地低笑;甚至说点带色彩的话题,笑眯眯地看着我的脸变红。

    单位旁边有个彩票站,我是那里的常客。我早已过了幻想的年纪,不再幻想当农民的父亲是大官或大款,但我还是盼望有天我走了狗屎运,突然得到上天的眷顾中一个500万元的大奖。这完全是可能的,报纸上不时报道有人踩上了那样的狗屎。我承认我已经被生活彻底打败了,没有什么大志向,辜负了小学、中学、大学众多师长的期望。

    但我不那样想是不正常的。

    我曾经的女朋友姚晴,某个国有企业的会计,与我一起在困苦交加(用她的原话描述)中度过了四年她最美好的年华,终于发现我不是千里马,也不是女孩子常说的那种暂时没钱将来肯定有钱的潜力股,其实是一块破石头,而且是茅坑里最臭最烂的那种,于是毅然从我们那曾经温馨曾经青光无限的租房里搬离,放弃了她曾经用数十封情书与贞操证明过的爱情。出门的时候,她对埋头在沙发上抽烟的我说,不要怪我,怪这个时代吧。

    她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我站在突然显得无限空荡的房间里,真想大哭一场,但我哪里来的眼泪呢?我没有香车华屋,我没有金碧辉煌的未来,眼泪能挽留她?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想哭都没有眼泪。

    我能做的是到卧室里看床边衣柜里那条白围巾。这当年神圣的爱情哈达,现在不如说是祭奠爱情的洁白经幡。它是她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编织作品。三年前的冬天,她把它系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清楚地那是在大学校园的操场上,雪花飞舞犹如一个个可爱的精灵吻在她的长发上。那刻,整个世界安静圣洁,真的就是传说里所说神所恩赐的刚刚出生的婴儿。

    只有怪这个时代。不管这是不是不愿承认自己不行的借口。

    但对时代来说,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我不能改变它,就只能与时俱进,上网泡妞,买彩票。一句名言说得好:生活就像强奸,不能反抗,那就享受吧。

    五

    对我来说,分手是出乎意外的。当姚晴对我说,我不想再与你在一起了,分了吧。我一下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相信似的看着她,以为听错了。

    你不用那么看着我,我已经厌倦了。你什么都好,就是没钱。可这个时代,没钱就什么都不好。

    我嘴皮动着,却没有声音。四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说分?我一直都没钱啊?你以前不是说没有钱没关系只要有爱就好吗?

    你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几年了,这样的穷日子,我早受够了,再过下去我会疯掉的。她背对着我,连背影都写着无情。第一次,我领略到了女人冷漠的残酷,一个巨大的阴影占领了一切。

    不能哭。我对自己说。

    我也第一次在这个城市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助。

    每个城市与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在这个城市生活几年了,我发现它具有一种其他城市所不能比拟的东西。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绞尽脑汁,想用一些最恰当形象的话语抽象出来,但头都想空了,也徒劳无功。

    我在网上向“守望的白狐”谈了我的困惑。她在电脑那边思索了一会,说,一种心安理得的堕落美。

    你为什么这样形容?我非常惊讶,真的形容得恰到好处。说得真好,心安理得的堕落美!能说出如此精彩话语的女孩一定不是个普通女孩。我坐在电脑面前,点燃一根香烟。

    我说,精辟!你一定具有相当的文字功底与细致的观察习惯,应该还有非同寻常的眼光与经历。

    她发了个笑脸,说,别给我高帽!我还读书呢,那话不过我在书上无意中看到的。

    能不能说下你为什么叫守望的白狐?

    没什么意思,就一个符号嘛。

    符号都是有意思的。

    什么都要有意思,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个心思机敏、防范心强的女孩,我不知道怎么对付她了,干脆问道,可不可以与你见个面?

    你是做什么的?

    我啊,一打工的老光棍。

    老光棍也想打我主意?有话直说。我讨厌虚伪。

    我想看下你有多美。

    我很丑,不看也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站起来,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泡方便面去了。网络上找美眉与生活上一样,只可智取,不可强攻,更不可急于求成。

    六

    有人说生活是一杯白开水,味道是喝开水的人自己加的,有的加茶叶,有的加黄连,有的加蜂蜜,有的加咖啡,有的加食盐味道是千奇百怪。我在生活的开水里加了什么呢?我不得而知,生活的滋味也无法形容。

    在那些颓废的夜晚,我坐在热腾腾的电脑面前,把整个房间放在一些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音乐里,在垃圾的包围中,向四面八方的美眉放出青春的欲望,条件成熟的时候,我会与其中的一些视频,当对方看到我后发过来“帅哥”的快乐信号时,我就知道一条鱼又上钩了。也许对对方来说,是我上她的钩了。不管怎么说,事实是一样的就行。如果是同城的,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我们会约好在某个双方都知道商业场所或公共地点见面,时间一般是晚上,吃饭,喝茶,聊天,然后心照不宣地去某个场所,这个场所可以是宾馆、歌厅、双方某人的住处,上演一段带颜色的戏剧,然后选择在合适时候悄然而去。如果是外地的,那就要额外增加些功课,先要举出种种诱惑与理由,说服她克服各种心理、现实障碍来这个城市,只要她来了,就一切照旧起来。

    没有天长与地久,没有诺言与责任,没有金钱与物质;有的是欲望与放纵,有的是刺激与沉迷,有的是发泄与堕落。有的可能是一次就再也没有见面了,有的可能会多发生几次,最后的结局总是相同的,不是我把她拉进黑名单,就是她把我拉进黑名单。日子如河水一样匆匆而过,一些情节就变得面目模糊,连发生与否都变得可疑起来,最终所有的事情都像没有发生。

    或许放纵是最迷人的鸦片。我由衷地热爱这种新奇的游戏,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人间流连,有时会突然想起姚晴,心口会那么轻轻一扯,空虚与麻木的感觉才会如此真切。

    有一次是一个少妇,做的中间,我突然恶作剧地问她老公是做什么的。

    一个酒店的经理。她见我怀疑的神情,就强调道,我老公真的蛮不错的。

    真的?那你还?我根本不信,停下来盯着她眼睛,欲言又止。

    真的。每年年薪近二十万呢。不过他这方面不行,不能满足我。她媚眼如丝地向我笑了下。

    她的笑刺激了我,我猛地加大了力度,她大声叫唤起来,说你真行,真行,轻点啊,啊啊。

    我没有管她,依然那么疯狂。我看不起她们,嫉妒她们有钱的丈夫,痛恨金钱与欲望扭曲的世界。

    我真的行吗?最后,我瘫倒在她丰满的胴体上,睁着空洞的眼神显得无比疲倦。

    人生的堕落一旦开始,连堕落本身也不能预测堕落的终点在哪。

    爱情已经粉碎得不能成为信仰,在青春的眼中,世界瞬间就改变了模样。

    七

    分手约六个月后,我在商业城曾经隔着一条街道看到过姚晴一次。

    那时我已经渐渐走出了原来两人世界的阴影,初步领略到了单身生活的美妙之处,自由随意,再也不用受那么多的拘束。

    以前一直与姚晴在一起,好似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以为头顶的天空就是全部的世界了。分手后,我再也不用考虑什么颜色的衣服配什么样的裤子,什么样的鞋子配什么袜子,想不吃早餐就不吃早餐,想不洗衣服就不洗衣服,想不搞卫生就不搞卫生,下了班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晚上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一个苹果,也不用一分为二了。

    我发现外面的世界原来是那样的高远与广阔,原来那样精彩!

    我忙着聊天忙着约网友,白天是个规矩称职的职员,晚上却是个堕落腐化的都市坏男,过的是放浪形骸的生活。那期间,我趁着国庆长假还去了西藏。拉萨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网友对我的接待非常周到,我至今都不能遗忘她微黑皮肤的光滑,散发着高原气息的体温。她陪着我在布达拉宫前看高处的太阳,在八廓街看叩拜朝圣的虔诚信徒,在大昭寺看那些貌似跳出红尘的诵经僧人。我们在圣洁空灵的雪山底下,在湛蓝透澈的圣湖面前,像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恋人忘我地热吻。当她安静而甜蜜地睡在我怀里,我抚摸着她的长发,我胸膛上她的齿痕,连我自己都差点相信我们是真的相爱了。

    那刻,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短暂,激烈,非物质。两个陌生人两情相悦,不问世俗红尘,不远千里迢迢相会,不顾一切,不为结果。

    可我走在那神秘的太阳城中,望见那些洁净如白云的哈达,望见那些飘扬如羽翼的经幡,我却想起了那块白围巾,突然流下了眼泪。那个编织白围巾的人,我知道她身在何方,却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已经幸福了。我拿出手机,终于按下了那几个很熟悉很熟悉的数字。

    喂,你好!她的声音依然熟悉依然亲切。

    我望着拉萨头顶澄碧如洗的蓝天,如同雪山一样沉默,没有说话。

    喂,说话啊,怎么不说话?楚浪,是你吗?你还好吗?她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春天的阳光下,当年校园里青草的味道。我什么也没说,挂断了电话,泪流满面。

    生命是一条大河,许多可以席卷而去,有些却注定不朽。

    眼前,她就站在街对面,看着我。背后是森马服装的巨幅喷绘广告,几个时尚青年在上面说“穿什么就是什么”青春逼人。前面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与喧哗声,告诉着人们城市的活力与精彩。

    她戴着眼镜,依然飘逸的长发,素蓝的休闲装,全身散发一种忧郁的古典气质。我觉得她瘦了。她看着我,淡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会儿,她扭转头向街道的另一个出口走去,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它被人流吞灭。我想追过去,脚却没有力气移动。

    我的手臂里挽着一个女孩。她用无辜的目光看着我,兴许还有询问。这是一个聪明的女孩,懂得在什么时候保持沉默。

    八

    她叫黄若淼,比我小四岁,是我的小师妹,正在我的母校外语系读大四。

    2006年的秋天全部过去以后,我适应了单身生活的同时,也逐渐对网络上那种颓废生活厌烦了。我对它的感觉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越做越空。每次完事后,我都会有一种极为强大的空虚感,对躺在旁边的女人会产生一种很不耐烦的厌恶感,常常是欲望一得到发泄,我就在想怎样找个理由让她快点走,再也不在我的眼前出现。但如果几天没有去发生新的艳遇,我又会有一种狼性一样强烈的饥渴。

    一切已经如同吸毒上瘾,明明知道是个罪恶的万劫不复的黑洞,却还要沉溺在里面不可自拔。

    我只能尽力挣扎。边沉沦,边挣扎。人性是很奇怪的,你清醒地明白什么不该做,但就是管不住自己。

    我与姚晴分手的事情在单位里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姚晴与我恋爱时,曾经来过我们单位几次,获得过几位大姐的一致认同。她们认为她有才有貌,财务性质的工作也不错。几个大姐都说,小楚不错啊,表面上看老实,实际上一肚子花花肠子,把这么漂亮的美女也搞定了。

    我笑着争辩道,错了,不是我搞定了她,是她搞定了我呢。我听着她们的话美滋滋的,心里特别受用,哪个男人没虚荣心呢!

    有人就表示同意,开玩笑说小楚要不是名草有主,我一定把我侄女介绍给他。这个人是管计划生育的黄姐,她曾经说过,她哥哥有个聪明的独生女,正在我毕业的母校读书。

    我玩笑着应付说,那不行,你以为我笨,明着是给我解决个人问题,实际上是想当我长辈,我可不答应。

    管工会的唐姐对我是最关心的,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上。我也常常给她帮忙,给她写工会活动的方案与总结。她最早发现了我与姚晴分手的事情。说来是巧合,一天她在外面吃饭时无意中碰见了姚晴,与姚晴随便聊了几句。姚晴虽然没说与我已经分手了,但唐姐是何等敏锐的人,早就什么都明白。

    与姚晴分了?唐姐第二天上班,瞧着没人注意,把我喊到工会办公室。

    是的,几个月了。

    姚晴不错,那样好的妹子你舍得?年轻人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几年不容易啊,学校的感情可比社会上的感情单纯多了,更值得珍惜啊,是不是你做什么错事了,惹着了人家?

    我沉默了,实在不想去提分手的原因。谁相信呢?我自己都不相信,原来那个单纯的女孩突然会变化那么快。我也不想说她,我不能接受她那样的改变,但我还是理解她。

    在欲望化的物质社会,物质就是物质,物质的享受是实实在在的。我不怪她。

    唐姐见我不愿说,也就不再问我,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

    很快大家都知道我与姚晴分手了,为我介绍个女朋友提上了几位大姐的日程。也许是平时枯燥平淡的办公室工作太无聊了,她们对这件事情特别上心,每天嘀咕着给我推荐这位推荐那位。但我经过姚晴的打击,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了。她们说我说得多了,我会无奈地说,我又没什么钱,没用的。大家于是面面相觑。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我说的是实在话,也很现实。

    但黄姐说,现在没钱,不等于将来没钱。再说不是每个女孩都喜欢钱的。

    她还是决定把她侄女黄若淼介绍给我。我没有拒绝。我说,有机会认识下就当多个朋友吧。

    其实,那时我已认识黄若淼。只是她们不知道。

    九

    缘分是什么?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女叫黑猩猩,有天上街不小心一脚踩在一堆大粪上。她羞恼地大叫:谁干的?不想活了?大家都吓得不敢做声。只有一个叫长臂猿的帅哥小心翼翼地上来说:美女,别生气嘛,给我一次为你效劳的机会?没等她答应,长臂猿就蹲下去,温柔细心地帮她把鞋子擦干净了。黑猩猩大为感动,红着脸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长臂猿害羞的说:对不起,大粪是俺拉的!黑猩猩更加感动,这帅哥人老实,于是娇声说:那你陪我逛街去吧。他们就这样相爱了,结婚典礼上别人问起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黑猩猩感慨地说:猿粪!猿粪哪!

    这是姚晴与我热恋的时候说过的笑话。她当时说给我听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听别人说过几遍了,但我还是哈哈大笑。

    之所以在这里提起这个笑话,是我觉得它隐含着一个道理。缘分肯定不是猿粪,笑话那样写,其实是暗示缘分是一种看不见摸不见的东西,十分玄妙,不可言说。两个男女,如果不能到一起就是没有缘分;既然没有缘分,肯定就不能到一起,也就没有遗憾。缘分就是如此矛盾。

    我与姚晴的缘分发生在饭桌上。那时,她正被白雷一老乡猛追死追。白雷说那厮老爸是个什么书记,特别有钱,对她也特别痴情。有好几次我都看见那厮举着几朵玫瑰眼巴巴地站在女生宿舍门口,当时我就有点烦他,什么意思嘛,简直把学校的风气带坏把女生宠坏,还让不让我们这些没钱买花的单身活啊。

    其时我并不知道他送花的对象是我后来的女朋友,不然我早就冲上去与他干一仗,大学校园是神圣的象牙塔,不为财死,也为情活啊。

    那天白雷因为新勾了个艺术系的妹妹请客,那厮把姚晴也请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姚晴,以为她已经是那厮的女朋友,加上她亮晃晃地十分气质袭人,我压根儿没敢仔细去看看她,只管埋头去对付那一桌比学校食堂美味上n倍的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天鹅是国家保护动物,人人都盯着呢,聪明的不如盯紧眼前的盛宴。

    吃到最后,白雷醉了,搂着他女朋友反复背诵起两句诗来:

    亲爱的,我的空气,骨头的硬

    亲爱的,我的灵魂,心脏的跳

    天下没免费的午餐。诗是我帮他写的,可惜这鸟人只记得两句。学中文的都有酸的毛病,兴致来了,总爱整点诗歌类的东西玩玩深沉。这其实是科学的生活,社会是现实的物质世界,太实了却也不行,总要点心灵的悠游。

    那厮也醉了,瘫倒在地上很伤心地大哭起来,大意是说他很爱很爱姚晴,假如她不答应他就要去跳楼。姚晴在旁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非常尴尬。我看了看满桌食客,男的除了我这不喝酒的外都醉态毕露,看样子背人的光荣任务非我莫属了。我很不情愿地把那厮背回了宿舍,把他放在床上,给他用温水擦了脸。

    然后,我送她回宿舍。她也喝了点,全身淡淡的幽香里有点酒气。

    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到女生宿舍楼下,我们站住了,她笑着看着我。

    不用这么客气。我叫楚浪,以后有什么帮忙的尽管说。我大胆地看了她一眼,赶紧使劲搬开目光。月光下,她脸蛋红扑扑的,骄艳欲滴。

    好啊,有你这句话,我以后就找你了,你可不许赖皮,拉勾!她调皮地向我伸出一根手指。

    我红着脸与她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的手指小巧而温热,轻轻一勾,我的心悠了悠,觉得什么都被勾走了。

    其实你很帅。她歪着头,冲我嫣然一笑,然后转身上楼去了。我望着楼梯的感应灯一盏盏往高处亮,觉得一切像做梦。

    那夜,繁星漫天,月光如银,光明的景色中,多少甜蜜飞翔在如梦的人间!我一个人幸福地在足球场上转悠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与姚晴回忆那个夜晚。她说那个夜晚是我的脸红打动了她。她认为,脸红的男孩敏感多情,专一可靠,正是她喜欢的。

    十

    相信许多人都会碰到这样的事情:在路上,你在无数水一般掠过的面孔中,毫无理由地记住了一个陌生人,并没有想到以后会与其有何关联;某一天他(她)却会戏剧化地再次出现在你面前,成为你的同事或朋友,甚至成为你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

    黄若淼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情况。

    我所毕业的大学湖光山色,一年四季花团锦簇,绿意葱茏,景色很美。毕业参加工作后,心情很烦闷或有兴致的时候,我与姚晴一起(有时一个人)喜欢到里面去走一走,一到里面我们就会心旷神怡,疲倦全消。仿佛时光倒流,我们好象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摇身一变成当年那两个青葱学生,无忧无虑,快乐无比。

    楚浪,你在这里第一次拉我的手。她笑着说。

    记得吗?你第一次吻我的地方。她甜蜜地说。

    那棵桃树不见了。以前你还给我摘过桃子呢。我记得熟都没熟。她遗憾地感叹说。

    哇,我们的名字还在呢!楚浪,过来呀。她抓住湖边的一棵楠竹,向我招手。

    她离开了以后,我一个人更是喜欢回到里面去走,里面有太多值得回忆值得追寻的东西。从某个方面说,人的成长其实一个逐步丢失的过程,有许多东西只有等丢失了我们才会意识到它的可贵,惋惜在我们拥有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体验它的美好。人生的悲剧根源于此,等我们发现了,一切也晚了。

    有一个傍晚我又去那里,在校门口看见一个女孩坐在花坛边上,很白很白的皮肤,正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听歌,夕阳把余辉涂抹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像童话里快乐的白雪公主。我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听见她跟着在唱:

    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

    海誓山盟都化做虚无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

    她唱得很陶醉,很好听。我想,年轻真好。

    暮色苍茫的湖面上,停着一艘灰暗的小木船,两只水鸟一前一后在水面上点了两下,消失在对岸的水杉林里。有一点微凉的晚风,半边夕阳浸在湖水深处,被水波荡成了碎影,慢慢不见了。那边艺术学院响起了低沉的萨克斯,是那曲百听不厌的回家,犹如一只苍鹰张开巨大的双翅盘旋在旷野,席卷内心的苍凉。眼前浮现出了她灿烂的笑脸,耳边响起了她银铃般的笑声“楚浪,过来呀”我走到湖边曾经上午那丛楠竹前,寻找到那根楠竹。我与她的名字仍然还在,只稍微有点模糊了。

    听说相爱的人互相把对方的名字刻在竹子上,爱情就会永恒。楚浪,我们也刻吧。她说的话言犹在耳,刻的字历历在目,人却走了,爱也远去了。不听控制地,我的眼泪洒了下来。

    喂,你没事吧?

    我扭头一看,一个短发女生满脸关切地看着我。我赶紧擦擦眼睛,没事,刚才眼睛里掉了点东西。

    给。她递过一张纸巾,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别不好意思,谁没烦的时候,我也有呢,不过我听听歌就过去了。想开点,人生如梦,就这回事。

    说到听歌,我就认出了她是校门口听歌的那女孩。看她把脸绷起来的可爱样子,我觉得很好笑,不由得开朗起来,真没什么事。你大几的?

    大四,外语系的。你呢?她有点警惕。

    我啊,中文系的,不知道大几了。要不你算算,我2000级的。

    呀,毕业两年了!看不出。那是师兄的师兄了。在哪里发财?介意可以不说喔。

    我说了自己的单位。

    真巧!黄小娟你认识不?她是我姑姑。她惊讶得跳起来,伸出手说,认识下,我叫黄若淼。尊姓大名?

    楚浪。我也伸出手。原来她就是黄姐开玩笑说要介绍给我的侄女。她的手很小很白,有点凉,传给我的是青春的明亮。

    十一

    若淼知道我与姚晴的事情是在一家火锅店。她当时正在省重点中学市二中实习,黄姐说她毕业后肯定也在那里教书。按她家的关系,只看她想不想了。中国的现状是关系不决定一切,但关系就是关系。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那是我们的第四次见面。学校那次相识后她来过我们单位一次。是一个中午,黄姐带着她嘻嘻哈哈地从外面进来,我正无所事事地在办公室看报纸。

    黄姐别有用意地拍了拍我肩膀说,小楚,介绍你认识个小师妹,我侄女黄若淼,你们大学外语系的。

    她冲我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咯咯地笑得伏下腰去。

    这疯丫头!没个规矩的。黄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再看看我也在笑,就明白了,也笑了,原来两人早认识,那就好,免得我介绍了。

    她在我们办公室玩耍了一会就走了。黄姐问我,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把我们认识的经过告诉了她。当然,我隐去了我流泪的细节。

    黄姐乐呵呵地说,看来你们真的有缘。

    过了不久若淼给我打电话,她开始写毕业论文了,要我帮她在网上找点资料。我很快就找好了,给她送到学校去。

    她请我去吃饭。那是一家四川麻辣火锅店,位于大学路旁,服务对象主要是大学生,口味不错,消费并不高。我以前曾经与姚晴多次光顾。姚晴喜欢吃辣的,每次都辣得眼泪汪汪,上气不接下气,发誓说下次再也不吃辣的了,可下一次老板问要不要辣时,她就好了伤疤忘了疼,总说,老板,越辣越好。

    若淼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随便,什么都能吃,没什么最爱与最恨。

    找女朋友也这样吗?她问。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一怔,自嘲道,我这样的男人,一无权,二无财,还能挑别人?找不找得到都成问题。

    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同志。她笑了,拜托你别那么说。小伙子你还是不错的,钻石谈不上,算个玉石王老五吧。

    为什么是玉石?

    玉石是要去发掘的。它表面上看可能就是块石头,其实里面蕴涵自然精华,内秀而大美,是奇玉。一般的人没那眼光。她认真的说。

    我说,是吗?那我肯定不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表扬我,以前只有人说我是石头,茅坑里的烂石头。我心里想,要是你以前这样说我厚着脸皮还能勉强接受,但经历了那些糜烂生活,我只怕连石头也算不上,只算大粪了。

    那是她不识玉。她转头对老板说,上个酸菜鱼吧,多放点辣椒。

    我姑说你谈过一次恋爱,介意跟我讲讲吗?她端起茶,嘟起小嘴吹着热气。

    我没有隐瞒,把一切都很详细地告诉了她。我很奇怪我当时那样诚实冷静,好象在讲述别人的一个爱情故事,整个叙述条理清楚,波澜不惊,也没有遮遮掩掩。

    她在聆听的过程中时不时给我夹菜,给我倒茶,自始至终没有发表评论。

    等我说完了,她沉默了一会说,她与你分手一定另有原因。你想想,假如她真的爱钱,嫌你穷,她当时绝对不会选择你。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也许是难言之隐。

    我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人正常了,以前是她不正常,所以她与我在一起。

    她不再说话,埋头吃饭。忽然她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还爱她吗?

    我迟疑了下,摇摇头道,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吃完饭后我们在学校的湖边散步,碰见她的两个姐妹。她们大约互相疯惯了,一见她就嘻哈着说,淼淼请客,有男朋友不主动通报。

    哪有啊,别乱说。他,他是我表哥。她羞涩地看了我一眼。我第一次见她那样羞涩。

    死丫头,表哥表弟随便你说,不请客我们可不答应。几个人就动手动脚起来,我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女孩真的就是一道风景。

    最后以若淼告饶答应请客告终。那两个女生走时特意仔细把我仔细端详了一阵,警告我说,别欺负我家淼淼啊。然后冲若淼挤挤眼睛,我们走喽,不耽误你们谈情说爱了。说完抛下两串清脆的笑声跑了。

    我俩不好意思地走着,谁也不做声。到一个难走的地方,我向她看过去,她也刚好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相撞,若淼的脸红了,红得那样好看,犹如黄昏晚霞的那种晕红。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把手伸过去,她抿着嘴把手放在我手中。我把手一拉,她嘤咛一声扑进我怀里。

    整个世界变得那样温馨。灯光下的校园,仿佛一曲低调浓情的老歌。

    十二

    2006年的初冬,是我生命里曙光重现的时光,我的租房重新变得干净起来,所有的垃圾都去了应该去的地方,所有的脏衣服、袜子被若淼洗得干干净净,那些蟑螂的幸福时光彻底结束了。在单位,我和若淼恋爱的事情已经公开的秘密,连几个局领导都知道了,见到我也对我客气了许多,办公室的几个大姐有事没事就爱拿这个开玩笑,我都笑眯眯地不去回应,自有黄姐去搭理。

    若淼皮肤白得夺目,五官精致,全身洋溢着一种活泼动人的光彩。她像一个明亮的太阳,把我从那种黑暗的沼泽里拉了出来。她让我重新看到了世界美好的一面,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龌龊与腐烂,将我从堕落的麻醉里清醒过来。在我眼里,她是我的天使,是一只把从童话故事里跑进我生活里的小鹿,舔慰我受伤的心灵。

    这一切都让我对她倍加珍惜。许多次我把她搂在怀里,捧起她小巧的脸,都舍不得亲吻。

    那种感觉是我与姚晴在一起时从没有过的。姚晴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团电火,可以瞬间让我沸腾融化。两个人在一起,我的欲望总是很强烈,每次做爱,都是一场世界末日来临前那样的最后疯狂,每次撞击都是沉重的。记得我们分手前的那个晚上,她缠着我做了七次,缠绵到我到后面都没有任何感觉,全身空荡得像只白纸。后来我才明白,她那样是有计划有目的的。她已经决定离开我,她是想把那个晚上当成最后的晚餐,当成一个永远的记念,让我的身体永远记住她。难怪在整个过程中,她不时流下眼泪;当时我却没有在意这样的细节。

    身体是有记忆的。它是一种本能,有时比其它记忆更可靠。

    我把若淼当作捧在掌心的瓷器。每次要她的时候,我总是爱怜地注视着她,很小心很小心地进入,担心弄疼了她。她只要微蹙一下眉头,我就会慢下来问怎么了,没事吧,看到她笑或摇头后才会放心。

    受伤过才更懂得珍惜,失去过才更懂得真诚去爱。

    那段时间,快乐得我无法用语言来描绘。人一快乐头脑就简单,以至白雷打电话过来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只能很俗气地笑着说,不错,不错。

    白雷在那边大声说,怪不得电话也不给见个。肯定走桃花运了,好四眼,这段时间省里检查没时间宰你,先让你再肥几天吧。然后,很不满地把电话挂了。

    若淼周末肯定回家,平时骗家里住校才在我那里住。有个周末若淼照例回家了,我没事又坐在了电脑面前,但我只是想上网去找个朋友倾诉下快乐,消除下暂时的孤独,再没有了以前的那种龌龊想法。我碰见了“守望的白狐”我向她打招呼,好久没见了,白狐。

    守望的白狐说,是有好一阵子了。她还发了个握手的图片,看样子心情也不错。

    我说,最近忙什么?恋爱去啦?

    守望的白狐说,被你猜中了,你神了。你呢?

    我说,彼此彼此。那还叫守望做什么,叫恋爱的白狐嘛。

    守望的白狐说,呵呵,现在是天天守着他望着他。哦,对啦,怎么我恋爱你也恋爱,难不成是我们恋爱了?

    我说,对头。以后你结婚我也结婚。

    守望的白狐说,真的?说话算数?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我说,当然,我说话板上钉钉,活马也难追,到时你等着坐大花轿就是。我还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守望的白狐发来一个锤子敲头的动作,说,去死!谁说要嫁给你啦,做白日梦吧。

    我说,不好了,云南的马加爵来啦,我闪!我笑着把qq关了,若淼打电话来了。

    喂,我不在,是不是在做什么坏事情?

    我装作害怕的口气说,我敢吗?

    男人是什么东西,个个色胆包天,当我不知道。我猜你在扣女吧。她的声音不像开玩笑。

    我没啊。我心虚地分辩道,就在网上随便与同学聊天下。

    真的?真的只与同学?她的语气更不好了。

    真的就只与同学啊,淼淼,你是我的唯一,相信我。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话有点言不由衷。

    好,我相信你!你嘴硬,我让你嘴硬,那我问你,守望的白狐是谁?没话说了?楚浪,你混蛋!她砰地把电话挂了。

    傻瓜也明白了,若淼有两个qq号,除了她告诉我的那个,还有一个叫守望的白狐。

    我茫然地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听凭时间流逝。窗外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接着是轰隆隆地撞击铁轨的声音,黑暗的空气轻轻颤动,灯火中的城市一片朦胧。

    我的眼中闪过了那条长长的白围巾,潸然泪下。

    十三

    若淼老是不接我电话,日子郁闷得比任何时候漫长。

    办公室外面下了一阵细细的小雨,空气显得清新了,天却还是有点阴沉,让人觉得压抑与憋闷。我不由得想念起与白雷在好吃街瞎混的时光。两人一边喝着啤酒,吃着烧烤,一边聊些大学的往事或单位的破事,或者谈谈女人,发发感慨;或者干脆我不说,就听白雷说他那些风流韵事,也是蛮有意思的。

    想曹操,曹操到,白雷打电话过来了。看来世界上还真有心灵感应。

    四眼,今天有空吗?不要与我说没空。你那鸟单位地球人都知道,像小姐一样说是说天天没空,其实又天天有空。别废话!我们六点好吃街陈胖子烧烤店见,不见不是兄弟。还没等我说去还是不去,白雷立马就挂断了电话,看样子这小子今天早就有所预谋,我不去不行。

    兄弟,瞧不起人啦,有些日子不见,哪发财去了啊?来来,抽烟,抽烟,最好的位置,最好的服务,白科等你多时了。老远陈胖子就迎上来了,满脸热情地敬烟。陈胖子本来就热情,知道白雷工商局的身份后,更是热情的 n次方了。

    四眼,看你气色,最近好象没亏待老二?我还没坐下,白雷就夸张地站起来仔细端详我。

    去,老子什么时候亏待你了,好好坐你的。我笑着一把将他推在椅子上。

    脸色发黑,印堂带白,有点使用过度。白雷诡笑着说,爽吧?

    爽!我喝了一杯啤酒,当然爽。

    他翘起了大拇指说,不错!四眼,青出于蓝胜于蓝,酒量与桃花运一齐见长,真是孺子可教!

    那是,我是什么人嘛,白菜,干!白雷这么说我还真有点骄傲,暂且让若淼不理我的事情见鬼去吧。

    她叫黄若淼,市经委黄主任的独生女是吗?白雷俯过头来低声问。

    我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他仰靠在椅子上大笑起来,用一串羊肉指着我说,这你就别问了,狗有狗道,猫有猫道,你四眼有你四眼的道,我白雷有白雷的道。行啊,野心不小,眼光不错,有前途!来,兄弟敬你一杯,以后可别忘了兄弟。先干了。

    我没有说什么,笑了笑,把酒干了。没有什么可分辩的,在别人眼里我不可能与众不同,超凡脱俗。我爱的确实是若淼这个人,但她的家庭对我来说也不能不是一种诱惑。

    几扎啤酒下去,白雷脸上开始见红,冒出团团热气,话多了起来。

    今天看来,你与姚晴分手完全正确。那丫头我看着就不顺眼,我早说过你的,你不听。黄若淼我见过,人漂亮,家里有钱有势,比她强几千倍。不,何止几千倍,至少上万倍!你最近见过她没有?

    谁?我有点莫名其妙。

    姚晴,你前老婆。你看忘记了吧,咱们男人都这样,健忘得很。我上次在金碧辉煌见到她,在大堂那里,我见她与一男人在旁若无人地亲嘴,见到我还假装不认识我。她现在瘦得像根麻杆,连若淼个小指头也比不上了!

    我不动声色地喝着酒,手却有点微微颤抖。我的心脏为什么这样疼,像被什么重重一击?啤酒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辣,辣得我就要流出眼泪!

    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你见过的,就是她单位的老总秦兆华。那贼秃顶,头上没几根鸟毛,却是只骚公狗。姚晴跟他混,简直是一正宗婊子,以前你与她恋爱,还不如去嫖鸡。白雷这杂种说的是什么人话,我厌恶地看着他发亮的鼻子,嘴角溢出的啤酒真让我恶心。

    你别说了。我猛喝了一杯,把酒杯往桌上重重的一蹾。

    我要说,她就是只鸡,还不如鸡,你得尊重事实你打我?你,竟然打我?砰,白雷捂着鼻子,不相信似的看着我。我一拳砸在他鼻子上,有红色液体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滴到桌面上,杯子里。

    令人眩晕的红,如此刺目!

    透过泪眼,我看见白雷嘴巴张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扭曲的脸仿佛漂浮在海水中。

    十四

    生活充满了嘲笑和讽刺。它那张讳莫如深的脸孔在暗处看着我似笑非笑。

    若干年前我看到追姚晴的那厮举着玫瑰眼巴巴地站在女生楼下时,心里充满了鄙视、不屑一顾,根本没想到若干年后我也会学他,举着一束玫瑰站在女生楼下同一个地方,厚着脸皮经受来来往往的各种各样目光的抽打。

    所幸的是,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等到了若淼。她最近的日子看样子过得也不好,气色看上去有点暗淡。

    淼淼,我错了。我把玫瑰送到她胸前。

    她并没有拒绝,满脸冰霜地接过去说,你会错吗?是我错了。

    我说,淼淼,别这样说,你这样说不如打我两巴掌。真的是我错了,淼淼。

    她脸色有点缓和,说,那你说,你错哪了?

    我说,我不该说假话,不过我没想过要骗你。你不在,我很快乐,就想在网上找个朋友倾诉。不告诉你,是担心你不高兴,再说也没说什么。

    哦,我就那么讨厌,我不在你很快乐?她像以前一样绷着脸,用手指戳了我额头一下,故意找我话的漏洞。

    我见她开心了,就抓住她的手说,你不在我能快乐吗?我是与你在一起很快乐。再说我也不是与别人聊啊,白狐又不是别人,是你这妖精。

    你才是白狐,你才是妖精!她扑在我怀里打我,噙着泪花笑,你混蛋!不痛惜我,就是你,你可知道这几天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楚浪,我们是有缘分的,不仅相遇于茫茫人海,还邂逅于网络。我们认识后你告我qq号码,我才知道你是“一半一半”真的很惊喜。可混蛋,我就是不告诉你。

    我抱着她,炽热地吻她。她的舌头小巧而软,口水是香津津的。昏黄的路灯,睡眼惺忪地注视着我们。

    突然我的舌头一疼,她用牙齿咬了我一下。她把我推开,调皮地对我笑着说,给你点小惩罚。以后不准你对我说假话,不许骗我。

    我举起一只拳头,做发誓状说,好,我答应你,不对你说假话,不骗你。

    来,拉勾!她向我伸出一根手指。

    我与她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眼前的若淼幻化成了曾经的那个人。

    我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的那个晚上,繁星漫天,月光如银,姚晴歪着头,冲我嫣然一笑,其实你很帅。

    你怎么了,楚浪?若淼把我从幻觉摇回了现实,她看着我,低声说,是不是想起她了?

    我迟疑了下,点了点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亲爱的,别难过,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有淼淼嘛。妞,笑一个给爷看看。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还真笑了,这丫头!

    经历了这次风波以后,我与若淼更是难分难舍,甜蜜得像蜜糖做成的一对。有次完事后,她幸福地对我说,亲爱的,我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好吗?

    我把头顶在她额头上,碰着她的鼻子,用眼睛表示同意。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跌进一个很深很深的山谷里,我大声呼救,回声从四面八方把我重重包围起来,我觉得呼吸困难。这个时候天上飘来了一片白云,近来了却是一条白围巾,后来却变成了姚晴苍白的脸,挂着奇怪的笑。

    我惊醒了,全身汗淋淋的。若淼睡得正香,把一只手搭在我胸口。我小心地把她的手挪开,蹑手蹑脚下床来,轻轻打开衣柜,拿起了那条白围巾。

    它还是那样白,仿佛山野上飘洒的一尘不染的雪花。握在手里,它还是如此柔软、温暖。我仰起头,双手把它盖在脸上,毛茸茸地亲切,多么如同她的长发拂过的温柔,眼泪滑眶而出。

    这时,背后抱来一个温热的身体,是若淼。她把脸紧贴着我的后背,一声不响。可我的后背被她温热的眼泪打湿了。

    我想,我该把这块白围巾寄还给姚晴了。

    告别过去,不是说句话就可以了,一个仪式或行为往往更有力量。

    十五

    早上上班的时候,天阴阴的,到十点多时下起雪来。好一场南方难见的大雪,从暖洋洋的办公室向外看去,但见窗外鹅毛大雪纷纷而下,整个城市白茫茫一片,人难得有一份素净的感觉。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我收到了,谢谢你还保存得那么好。手机里,姚晴的话仿佛冰冻一样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你还好吗?

    她仍然冷冰冰地说,无所谓好不好,日子一天天过吧。你有女朋友了吧,肯定不错的。

    过得去,很喜欢我,而且不嫌我穷。我想起了她离去时的那些话,余恨未消。

    替我向她问好,你们会很幸福的。她叹了口气,声音开始低沉起来,其实你不必要寄,把它丢了就是。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你寄来了,我正好把它派上用场。

    我带点醋味地挖苦她说,送给你亲爱的秦总吧。

    她仍然不恼,说,哦,你这也知道。是的,送给他,永远送给他了。可惜,那可是我花了个半月的时间织的,你知道的,我就织了这个东西。

    你决定嫁给她了?我问。她的话有点让我莫名其妙。

    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说,不说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不聊了,雪好大,天气有点冷,你多穿点衣服,多保重。

    她把电话挂了,我看看窗外,雪下得正紧,城市诗意起来,不过是一种苍凉的感觉,飘荡着一种若淼所说的,心安理得的堕落美。

    下午上班雪就停了,太阳竟然也锦上添花地出来了,大家都有一股出去疯狂一把的兴致,只可惜要上班。几个大姐怂恿我给若淼电话带她去玩,说假如领导查岗一起帮我应付,连黄姐也认为我不应该浪费这样的美好时光,她说,去吧,没事的。其他人都附和说,没事,没事。她们为不能出去而遗憾,似乎都指望我代表她们过一把雪瘾。

    盛意难却,那个下午我就开了小差,奔赴母校与若淼赏雪景去了,一个多么快乐的下午!我与若淼在冰雪世界尽情享受爱情的幸福,我可爱的若淼,穿一件红色羽绒衣在雪地里恣意撒欢,多么像一朵盛放的大红梅花!

    疯了一个下午就有点累了,晚上若淼有事回家去了,我一个人插上电暖箱盖床毯子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选的是市政法频道。这家电视台新闻报道及时,多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少了政治说教,大家都爱看。看着看着,我眼睛发直了,懵啦。

    电视里那个熟悉的新闻主持人说,根据刚刚本台收到的消息,本市发生了一起重大凶杀案,市政协常委,建一集团董事长,现年46岁的秦兆华今天早晨四点左右在城南公园旁的唐皇花园一别墅内惨遭勒杀,凶器为一条白围巾。据警方透露,案子已经基本破获,犯罪嫌疑人是秦的情妇,现年26岁的建一集团原女会计姚某。姚某今天中午独自到公安局自首,详细地交代了其做案原因与经过。她声称,现年46岁的秦兆华有妻有子,长期贪污受贿,生活作风腐化,欺男霸女,采取种种手段引诱她,企图占有她,都被她拒绝。最后,竟然卑鄙地用迷幻药将她迷倒后强奸,并威胁她如果她告发就要派黑社会杀掉她男朋友。而且,秦兆华为实现长期霸占她的目的,施机让她染上了毒瘾。她忍辱负重了这么久,实在不能再忍,终于趁他熟睡将其用一条白围巾勒杀。

    电视上闪过了几个镜头,其中有秦兆华的死亡现场,在一间装饰豪华的卧室里,那个秃顶男人仰面上天躺在一只床上,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白围巾。

    我看得分明,它正是我送还给姚晴的那条白围巾,正是那条姚晴织了一个半月,我系了三个冬天,见证了许多喜怒哀乐的爱情信物!难怪她会在电话里那么说!她真的把它永远送给他了,不过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

    电视上还出现了姚晴的镜头。她比以前瘦多了,披散着头发,目光呆滞无神,脸色苍白却带着淡漠的笑。她说,我没有半点罪恶感,我不后悔。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早就该死了。

    她说,只可惜了那条白围巾。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显然是正对着电视台镜头的,让我觉得她其实是对着电视机前的我说的。镜头定格的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了她眼睛的泪花,和那种我熟悉无比的痛苦与忧伤。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包围了我,那条白围巾仿佛正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大脑嗡嗡作响,眼前的世界漆黑无比!

    所有的答案已经揭晓,一切都明白了!我狠狠地打自己的耳光,眼泪汹涌而出,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为什么这么笨,不去弄明白一切?亲爱的人,我都懂了,懂了!

    我打开门冲下楼梯,扑倒在雪地里,大声哭泣。世界是黑暗的,城市是疼痛的,冰冷的积雪触摸着我的脸庞,多么像她亲切的手掌,多么像她熟悉的抚摸!又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仿佛冬风凛冽卷走落叶,一群乌鸦穿过村庄。

    那种悲伤,所有的文字都不能形容。

    那种悔恨,所有的语言都不能描绘。

    那种沉痛,所有的安慰都不能消散。

    亲爱的,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冬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你要我闭上眼睛,然后把一条白围巾裹在我脖子上。

    我的爱就像白围巾,要永远永远地裹着你。你依偎在我胸前,说了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