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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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一个秋末，绵绵不断的雨下了几天几夜。天空变得铅墨般沉重，城市灰暗一片。冬天即将来临的寒气，咄咄逼人，像一把利刃，直透人们的肌肤。
我踩着泥水回家。推门，见大伯一家从苏北老家来了。客堂间里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伯母流着泪和我母亲不知在诉说着什么。大伯脸色阴沉，弓着腰坐在墙角的条凳上，手哆嗦着吸烟，嘴里喃喃地对我父亲说：“发大水，庄稼全淹了。老家的几间房子也塌了。没法子，只好到你这儿来。”
父亲埋着头坐在大伯的对面，沉默了很久，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当初就不该再回老家去。”
我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意思。廿几年前，祖父就因为苏北发大水，淹了地，才拖儿带女从苏北老家逃难到这座城市。祖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又无亲无眷。祖父硬挺着，慢慢地扎下了根，老家虽有几间房屋，几亩薄地，但祖父曾经说过；“虽然对不起列祖列宗，那地方不值得恋。养不活人口。”后来，祖父过世，不知大伯是怎么想的，偏偏要携儿带女重返故里。一晃十多年，等到老家的屋塌了，大伯又沿着祖父曾经走过的路回来了。现在。我想老家已经真的一无所有了，大概没有人再会回去。我记起祖父临终前还对父亲说过：“随便找个地方把我葬了，不要送回老家了。”
幸好，我家的后院还有一间小屋，是祖父留下的唯一遗产，虽然破烂不堪，但总算把大伯一家安顿了下来。
秋寒肃杀。小屋稍稍能挡住一点寒潮。不久，父亲就为大伯找到了刚能糊口的工作。每日，大伯穿着一件露出棉絮的黑棉袄，头上压着大草帽，腰里系着布带子，起早摸黑，踏三轮车在城里挣钱。伯母经人介绍，也到人家去帮佣。我的堂哥，一个七尺男子，也天天扛着一把铁锹去挖泥，每天挣回四角钱。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着。每到晚上，我总喜欢到后院的小屋找我的堂弟四八子。他比我小二岁，人却比我矮小了许多，瘦得像一根干柴。脸发黑，毫无光彩。我喜欢听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老家的情景。说屋前的小河里有捉不完的鱼；说野地里经常能逮住兔子。还说嫩玉米不煮就能吃。肚子饿了，只要到地里转一圈，就能吃到山芋和萝卜等等。特别是在种和收的日子里，每天都是大碗的饭，大块的肉，说到激动处，四八子手舞足蹈，好像老家就是人间天堂一般。
尽管我从未去过老家，我信他的话。
四八子很懂事。大伯和伯母不在家，他每天的午饭就是只有几片菜皮的清汤。每到吃饭的时候，在后院的小屋里就见不到他的身影。只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找找四八子。找了很长时间，才在一个小饭店的后门找到了他。我见他正弯着腰从一口缸里掏出东西往嘴里塞，那是饭店倒出的下脚。我知道四八子一定饿极了。然而我没有告诉母亲，以后又看到了几回，才对母亲说了。其实，那时我们全家也时时感到饥饿。伯母回来的一天母亲对伯母说了四八子的事。那天晚上，我看见伯母把四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就像那绵绵不断的雨，然而却又默默无声。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母亲突然把我叫醒，对我说：“快去把你伯母叫回来，四八子死了。”我赶紧从床上起来，立即跑到后院。小屋里亮着一盏油灯，地上铺着一条破草席。四八子穿着还是从苏北来的时候的那套衣服，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上。大伯用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不停地把四八子从嘴里和鼻孔里慢慢爬出的小虫，丢在旁边的便桶里。我的堂哥跪在四八子的身边，没有流泪，头却紧紧地碰在地下。
我跟在伯母的身后回到小屋。伯母直愣愣地看了四八子一会儿，竟然没有哭。她坐在四八子的身边，轻手轻脚地把四八子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还嘶嘶哑哑地说：“宝宝，好宝宝，你睡着了。你睡吧，妈妈抱住你睡。”说完，伯母微微晃动着身子，就像怀里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般。
四八子死了，死在黎明前，他的身上还带有老家的泥土，他的身上还有老家的气息。我想，他的魂灵将飞越这座城市的上空，到老家的土地上去寻找他童年生活的足迹。
以后，伯母很少回来。小屋里时常传来大伯醉后唱的苏北道情。
讨花花的姑娘像朵茉莉花
哥哥我呀就想摘你这朵花。
那拖腔，就像荒山野坟里的鬼泣狼嚎，让人听来一阵阵胆颤心惊。我时常站在小屋的门口，朝那小屋里望去：大伯蜷缩着身子，躺在竹床上。两只眼睛发出蓝幽幽的亮光，如同鬼火，在小屋里一闪一亮。
我曾经问父亲，那时大伯为什么要携儿带女重回老家呢？父亲冷冷地说：“还不是为了那几间老屋和那几亩薄地。庄稼人，一辈子都恋着那田地呢？”
我能够想象，大伯是带着希望而重回老家的。而且，我更相信，一定是历代祖宗在冥冥之中的召唤，把大伯召回到那块生生息息的土地上。
我又时常做梦，梦见我从未去过的故乡。梦见老家的那几间草屋。土垒的墙，草盖的顶。门前有一条河，弯弯曲曲，流过属于我们的那几亩薄地。我还看见四八子戴着红兜肚，在长满野草的土地上奔跑，后面跟着一大群少年少女。四八子边跑边撕裂着嗓子对着莽莽苍天高叫：“快收稻啦！吃大米饭啦！”那声音时时惊碎我的梦。
转眼冬天到了，呼呼的西北风猛猛地吹起来。未进腊月，天空中又飘飘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大伯和过去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去踏三轮车。回到小屋喝酒，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没完没了地哼苏北道情。伯母还在人家帮佣。我的堂哥，自从四八子死后，越发变得沉默寡言。两眼发直，走起路来虽然精神，但明显地看出，他靠的是一副骨架支撑着微弱的身躯。
有一天晚上，没有听见大伯在唱道情。我走到后院，只见堂哥从大伯手里抢过酒瓶，仰起脖子，咕嘟嘟地喝着。大伯像疯了一般，从堂哥的手里抢酒瓶。没有抢到，随手举起条凳，朝堂哥的后背砸了下去，堂哥栽倒在地，没发出一点声音。酒瓶碎了，大伯从地上用手沾摸着，一面用嘴吸吮着那残存的酒，不时发出轻蔑的狞笑。
我赶紧扶起栽倒在地的堂哥，他微微地睁开眼，朝我看了看，轻轻地说：“那不是人干的活。我挖不动了。我实在挖不动了。”说完，晃动着垂下脑袋，竟昏死过去。
西北风把小屋刮得咯吱咯吱地响。大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爬到竹床上，又唱起了苏北道情。
堂哥彻底累垮了。伯母只好辞去了帮佣，靠帮人洗衣服维持着生计照料着他。我时常到小屋陪伴堂哥。他在昏迷中喃喃自语：“回去，我要回去，她会来帮我的。日子慢慢熬。”我不明白他究竟说些什么。但我相信，他心里一定藏着一段人间的真情。
唯有这，使他渴求生，不畏死，并由此燃起生命的火焰，去磊磊落落地做人。
就在堂哥身体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一天早上大伯出去，就没有回来。找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找到。伯母每天都要呼天号地的哭上一场。只有堂哥，却对我说：“父亲总想在老家的土地上干点事情，他拼死拼活地干了大半辈子。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如今他不会回来了。生和死对他来说，都一样。”
听了堂哥的话，我的心一直沉重到今天。
春天终于来了，有一天，堂哥站在我父亲面前，说：“叔，借十块钱给我吧！”
我父亲问：“干什么？”
堂哥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想回老家。”
父亲淡淡地说：“老家还有啥？”
堂哥没有作声。父亲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交在堂哥的手中。
突然，堂哥双膝朝下一脆，流着泪说：“叔，我只想活得像个人样。”
那天，我去送堂哥回老家。路上，我又说了一遍：“你难道不知道老家什么也没有了吗？
堂哥用那厚实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一笑。我又说：“你还会回来吗？”
他轻轻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堂哥走了，他又回老家去了。望着他那远去的身影，我想：他会不会重复父辈们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呢？
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一个秋末，绵绵不断的雨下了几天几夜。天空变得铅墨般沉重，城市灰暗一片。冬天即将来临的寒气，咄咄逼人，像一把利刃，直透人们的肌肤。
我踩着泥水回家。推门，见大伯一家从苏北老家来了。客堂间里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伯母流着泪和我母亲不知在诉说着什么。大伯脸色阴沉，弓着腰坐在墙角的条凳上，手哆嗦着吸烟，嘴里喃喃地对我父亲说：“发大水，庄稼全淹了。老家的几间房子也塌了。没法子，只好到你这儿来。”
父亲埋着头坐在大伯的对面，沉默了很久，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当初就不该再回老家去。”
我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意思。廿几年前，祖父就因为苏北发大水，淹了地，才拖儿带女从苏北老家逃难到这座城市。祖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又无亲无眷。祖父硬挺着，慢慢地扎下了根，老家虽有几间房屋，几亩薄地，但祖父曾经说过；“虽然对不起列祖列宗，那地方不值得恋。养不活人口。”后来，祖父过世，不知大伯是怎么想的，偏偏要携儿带女重返故里。一晃十多年，等到老家的屋塌了，大伯又沿着祖父曾经走过的路回来了。现在。我想老家已经真的一无所有了，大概没有人再会回去。我记起祖父临终前还对父亲说过：“随便找个地方把我葬了，不要送回老家了。”
幸好，我家的后院还有一间小屋，是祖父留下的唯一遗产，虽然破烂不堪，但总算把大伯一家安顿了下来。
秋寒肃杀。小屋稍稍能挡住一点寒潮。不久，父亲就为大伯找到了刚能糊口的工作。每日，大伯穿着一件露出棉絮的黑棉袄，头上压着大草帽，腰里系着布带子，起早摸黑，踏三轮车在城里挣钱。伯母经人介绍，也到人家去帮佣。我的堂哥，一个七尺男子，也天天扛着一把铁锹去挖泥，每天挣回四角钱。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着。每到晚上，我总喜欢到后院的小屋找我的堂弟四八子。他比我小二岁，人却比我矮小了许多，瘦得像一根干柴。脸发黑，毫无光彩。我喜欢听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老家的情景。说屋前的小河里有捉不完的鱼；说野地里经常能逮住兔子。还说嫩玉米不煮就能吃。肚子饿了，只要到地里转一圈，就能吃到山芋和萝卜等等。特别是在种和收的日子里，每天都是大碗的饭，大块的肉，说到激动处，四八子手舞足蹈，好像老家就是人间天堂一般。
尽管我从未去过老家，我信他的话。
四八子很懂事。大伯和伯母不在家，他每天的午饭就是只有几片菜皮的清汤。每到吃饭的时候，在后院的小屋里就见不到他的身影。只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找找四八子。找了很长时间，才在一个小饭店的后门找到了他。我见他正弯着腰从一口缸里掏出东西往嘴里塞，那是饭店倒出的下脚。我知道四八子一定饿极了。然而我没有告诉母亲，以后又看到了几回，才对母亲说了。其实，那时我们全家也时时感到饥饿。伯母回来的一天母亲对伯母说了四八子的事。那天晚上，我看见伯母把四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就像那绵绵不断的雨，然而却又默默无声。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母亲突然把我叫醒，对我说：“快去把你伯母叫回来，四八子死了。”我赶紧从床上起来，立即跑到后院。小屋里亮着一盏油灯，地上铺着一条破草席。四八子穿着还是从苏北来的时候的那套衣服，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上。大伯用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不停地把四八子从嘴里和鼻孔里慢慢爬出的小虫，丢在旁边的便桶里。我的堂哥跪在四八子的身边，没有流泪，头却紧紧地碰在地下。
我跟在伯母的身后回到小屋。伯母直愣愣地看了四八子一会儿，竟然没有哭。她坐在四八子的身边，轻手轻脚地把四八子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还嘶嘶哑哑地说：“宝宝，好宝宝，你睡着了。你睡吧，妈妈抱住你睡。”说完，伯母微微晃动着身子，就像怀里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般。
四八子死了，死在黎明前，他的身上还带有老家的泥土，他的身上还有老家的气息。我想，他的魂灵将飞越这座城市的上空，到老家的土地上去寻找他童年生活的足迹。
以后，伯母很少回来。小屋里时常传来大伯醉后唱的苏北道情。
讨花花的姑娘像朵茉莉花
哥哥我呀就想摘你这朵花。
那拖腔，就像荒山野坟里的鬼泣狼嚎，让人听来一阵阵胆颤心惊。我时常站在小屋的门口，朝那小屋里望去：大伯蜷缩着身子，躺在竹床上。两只眼睛发出蓝幽幽的亮光，如同鬼火，在小屋里一闪一亮。
我曾经问父亲，那时大伯为什么要携儿带女重回老家呢？父亲冷冷地说：“还不是为了那几间老屋和那几亩薄地。庄稼人，一辈子都恋着那田地呢？”
我能够想象，大伯是带着希望而重回老家的。而且，我更相信，一定是历代祖宗在冥冥之中的召唤，把大伯召回到那块生生息息的土地上。
我又时常做梦，梦见我从未去过的故乡。梦见老家的那几间草屋。土垒的墙，草盖的顶。门前有一条河，弯弯曲曲，流过属于我们的那几亩薄地。我还看见四八子戴着红兜肚，在长满野草的土地上奔跑，后面跟着一大群少年少女。四八子边跑边撕裂着嗓子对着莽莽苍天高叫：“快收稻啦！吃大米饭啦！”那声音时时惊碎我的梦。
转眼冬天到了，呼呼的西北风猛猛地吹起来。未进腊月，天空中又飘飘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大伯和过去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去踏三轮车。回到小屋喝酒，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没完没了地哼苏北道情。伯母还在人家帮佣。我的堂哥，自从四八子死后，越发变得沉默寡言。两眼发直，走起路来虽然精神，但明显地看出，他靠的是一副骨架支撑着微弱的身躯。
有一天晚上，没有听见大伯在唱道情。我走到后院，只见堂哥从大伯手里抢过酒瓶，仰起脖子，咕嘟嘟地喝着。大伯像疯了一般，从堂哥的手里抢酒瓶。没有抢到，随手举起条凳，朝堂哥的后背砸了下去，堂哥栽倒在地，没发出一点声音。酒瓶碎了，大伯从地上用手沾摸着，一面用嘴吸吮着那残存的酒，不时发出轻蔑的狞笑。
我赶紧扶起栽倒在地的堂哥，他微微地睁开眼，朝我看了看，轻轻地说：“那不是人干的活。我挖不动了。我实在挖不动了。”说完，晃动着垂下脑袋，竟昏死过去。
西北风把小屋刮得咯吱咯吱地响。大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爬到竹床上，又唱起了苏北道情。
堂哥彻底累垮了。伯母只好辞去了帮佣，靠帮人洗衣服维持着生计照料着他。我时常到小屋陪伴堂哥。他在昏迷中喃喃自语：“回去，我要回去，她会来帮我的。日子慢慢熬。”我不明白他究竟说些什么。但我相信，他心里一定藏着一段人间的真情。
唯有这，使他渴求生，不畏死，并由此燃起生命的火焰，去磊磊落落地做人。
就在堂哥身体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一天早上大伯出去，就没有回来。找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找到。伯母每天都要呼天号地的哭上一场。只有堂哥，却对我说：“父亲总想在老家的土地上干点事情，他拼死拼活地干了大半辈子。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如今他不会回来了。生和死对他来说，都一样。”
听了堂哥的话，我的心一直沉重到今天。
春天终于来了，有一天，堂哥站在我父亲面前，说：“叔，借十块钱给我吧！”
我父亲问：“干什么？”
堂哥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想回老家。”
父亲淡淡地说：“老家还有啥？”
堂哥没有作声。父亲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交在堂哥的手中。
突然，堂哥双膝朝下一脆，流着泪说：“叔，我只想活得像个人样。”
那天，我去送堂哥回老家。路上，我又说了一遍：“你难道不知道老家什么也没有了吗？
堂哥用那厚实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一笑。我又说：“你还会回来吗？”
他轻轻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堂哥走了，他又回老家去了。望着他那远去的身影，我想：他会不会重复父辈们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