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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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三叔劳改释放回来后的那年搞死了三个人。

    在说这段辛酸史之前还是先说说我的家庭关系吧,不然你也不知道我说什么。我爷爷姓杨,有六个子女,我爸爸是老二,送给了丁家,我三叔当然就是老三了,送给了刀家,四叔送给了殷家。剩下我大伯和两个没人要的小姑留在家中。说句题外话,我看着我的亲奶奶,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如此瘦小的小脚老太居然能够生出这么多子女来。当然,这由不得她做主,做主的是那个我没见面的爷爷,一个雄壮的卖猪头肉的男人。

    闲话到此结束,我来说说三叔这个人渣是怎么搞死三个人的吧。

    他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乡政府,在缠了贾乡长三个小时后,他得到了五百块钱和五拖拉机的砖头。当我参加工作后想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不由为我家乡的父母官的工作效率感到无比自豪,哪怕他们是迫于一个流氓的淫威,因为毕竟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办成功了一件事。

    这五百块钱和五拖拉机砖头的用途我三叔向贾乡长做过汇报。汇报的录音如下:

    你是贾乡长吧?我看挺真啊,哈哈。我是谁?你肯定不认识我,我刚从山上下来,派出所的人都认识我。我叫小刀,菜刀的刀,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拿出一把菜刀摆在乡长的桌子上)。什么事?没什么事,我想向你反映点情况。你知道我们乡谁家的房子最矮最破吗?不知道?你是乡长啊,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是乡长啊,居然不知道谁家的房子最矮最破!你这乡长怎么当的?对了,你这会儿猜对了,是我家的,在中学东边。我还好,前一阵子住在国家的房子里,我妈就苦了:天好的时候白天在家晒太阳,晚上在家晒月亮。平时没有自来水,一下雨自来水倒是从屋顶哗哗地往下流。乡长也有父母吧?否则不是孙猴子吗?所以你要体谅我内疚的心情!体谅了?好吧,那我接着说我来找你老人家的目的吧,我请你关心一下我妈妈,给我批点砖头和钱,我把房子修一下。什么?要我写申请?还要研究一下?我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写?你分明是要为难我!这是手续问题?如果非要这个手续,那你帮我写个好了。研究个屁啊,研究到冬天我妈冻死了你赔给我?说得好听你是父母官,你当真能当我父母?算了,我也不在这里打搅你工作了,我今天晚上带我妈去你家住。好商量?商量个屁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划个字我自己去拿钱拖砖头去。这会儿就划吧。

    录音就是这样的,当然有点春秋笔法了。

    那天三叔把砖头拖回家,看着目瞪口呆的养母,美滋滋地告诉他妈妈不用怕,不是我抢的也不是我偷的,这是乡政府关心我们给我们送过来的,你儿子这几年牢也没白坐,坐回一新房子来了。老太太也喜滋滋地直点头,全然不顾皱纹堆成山状。

    然而第三天三叔改口了:妈呀,就算我们砌个房子,日后没钱过日子也不是个事啊,我总不能像以前一样偷偷骗骗吧?我和几个朋友合计过了,打算养鸭子,新品种的。老太太更高兴了。虽然没了房子,儿子懂事了比什么都好,知道赚钱了。这是老太太第二天跟人家解释那些砖头不见了的缘故的时候说的话。

    三叔卖了那些砖头然后去城里的家禽市场买鸭子去了,这是他跟他妈妈说的。但是老太太没想到的是儿子带回的这鸭子居然长得像个人!后来老太太揉揉眼睛仔细看去,还真的是个人,女人。老太太狐疑地看着心虚的三叔,三叔支支吾吾了半天,交待了来龙去脉。

    据三叔说他在家禽市场晃悠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救命,抬头看却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挣扎在一群人中,屁股和大地亲密接触,双臂则被几个试图抗拒地心引力的人向上拉着,那女人扯着嗓子哭嚎,模样想来是非常可怜的,不然我三叔不会以张飞的勇气挺身而出阻止了哪些欺凌弱小的家伙。在听完了七嘴八舌的叙说后,英明的三叔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女人是某人从云南买回来的,现在要跑,所以买主和他的亲朋就追了过来。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三叔回头看看那正在抹眼泪的女人,慈悲心大发,像古代救妓女于水火之中的侠客(注意:不是占为己有的酸秀才)一样,拿出买鸭的钱赎出了那女人。据说三叔本来是施恩不图报的,但那女人心仰三叔的风采和侠义,而且她也没钱回家,于是强烈要求嫁给三叔。三叔推迟不过只好把她带回家让老娘定夺!

    各位看官,我在引述这段传奇的时候用了众多的形容词称赞我敬爱的三叔,我想就他的事迹而言本来是无愧于这样的称赞的,但我怎么感觉自己好像不大厚道地有讽刺的意味呢?可能这与我叔叔的外号有莫大的关系,他响亮的外号叫做慌三,取一步三个谎的意思。这个外号充分说明了我家乡的人民高度艺术性的概括能力。也就是说我很怀疑他说的话,我宁愿相信这女人是被我三叔直接买来的,也不愿相信他会有什么仗义之举。如果他有一点点良心的话也就不会偷我家的鸡了。

    闲话少说,却说老太太听了三叔的话可能也像我一样不以为然,她老人家仔细打量着那个黑且瘦且矮的女人,颇想看出她身上鸭子的价值所在。最后她放弃了,因为这女人一点也没有能生出鸭蛋的潜质。这注定了老太太和这个不知道是捡来的还是买来的儿媳的关系不会是浪平风静的。

    那女人叫阿秀。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住进了这个破屋——只有一个房间和一个兼作厨房的堂屋,上下左右无处不漏风。据说当时她被三叔掏钱的爽快劲镇得够呛,而且有点垂涎我三叔美色的意味,于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回了家。如果说刚进家门的时候她在老太太眼光的镇压下还有点战战兢兢,那么在被三叔折腾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天刚亮就起床烧饭的她已经有点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了。而她在折腾了三叔一个星期后,三叔也就从她眼眶里滚了出去。凭良心说我三叔也不是个孬人,但是在阿秀响彻两间破草房的呻吟声中很快失去了自我,对阿秀有点唯命是从。于是阿秀就指示三叔去找活干,而她则到集体的草场连续偷了三天的长草,在晒干后又用三天的时间把那破屋重新翻修了一遍,使它可以熬过一个冬天。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能干,邻居们都说小刀取了个好老婆,只有老太太依然在叨咕着计算鸭子和阿秀之间的价差。可是不管怎么说,阿秀开始在这个家当家作主了,因为其他两个人一个听话,一个话是不少只是说了没用。

    但是三叔的活却还没有着落。三叔的背景实在是有问题,坑蒙拐骗几乎没有他没做过的,我们乡谁不知道他呢。但是苦一点的活计他也不愿干,用他的话说活得轻松快活才叫活,干那不是人干的活干脆投胎做骡子拉到了。我后来看到一个词叫做心为形役才知道三叔的境界是颇高的,但当时我也是鄙夷于他的托词的,像阿秀一样。我想阿秀之所以瞧不起三叔主要是这个原因。因为她一边把那破房子拾掇得日渐清爽,一边每天准时把三叔赶出家门让他找工作去。于是阿秀凶悍的美名因着四处游荡的三叔而到处散播开来。

    三叔在游荡了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拎着一斤猪肉和一瓶白酒回家了。当他潇洒地将肉甩到灶台上,并且塞给阿秀二十块钱的时候,阿秀的脸顿时开了花,眼中射出爱戴的光芒,而老太太的眼神却越加地黯淡了。于是在酒足饭饱之后,老太太抢先要把三叔拖到房里的阿秀一步,让三叔跟着出了屋子,开始审问他钱的来历。三叔的经验老到,早就知道老太太要问这事儿:我到滩涂上掏螃蟹了。三叔回了一句就转头扎进房间和阿秀亲热起来,留下个孤苦的老太太无语问苍天去了。

    三叔没想到的是当晚亲热完毕,阿秀听了三叔类似的汇报后对掏螃蟹一事颇感兴趣,坚决要求第二天和他一起去。三叔缠不过,只好答应,于是在阿秀心满意足地入睡之后,三叔唉声叹气一直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地做起噩梦来。

    第二天从来没有见过海的阿秀在滩涂上光着脚撒野了好一阵子。她惊奇地看着到处都是的梭子蟹,感叹这钱真是到处都是。三叔看着网袋里的蟹越来越多,心却越来越沉。忙了一个上午,两个人掏了五十多斤蟹,阿秀一肩挑起,让三叔晃着两只手跟着她。那时的阿秀笑的声音也是甜的,直到她把螃蟹都卖了才呆住了:五十斤蟹才卖了五块钱。

    阿秀狐疑地问你昨天掏了多少螃蟹?三叔干笑着说这个你也不会算啊,当然是二百斤了。我呸呸呸,就你那手脚还二百斤呢!怎么撒谎也不脸红?你说你说,昨天那钱是哪里来的?三叔叹了一个气:我也不瞒你了,其实那钱我是到乡政府要的救济款。真的假的?这么大个爷们居然去要饭,丢人啊。三叔咂吧咂吧嘴,说道:你个丫头不懂就不要乱说,那是政府关心无产阶级。阿秀瞥了他一眼,没有回他,但晚上却没有让三叔近身,不知道算不算作惩罚。

    惩罚归惩罚,阿秀却从第二天开始每天大早起床去滩涂掏螃蟹,多的时候一天居然也能赚个十块八块,即使卖不掉,一家三口也可以补充补充营养。只是我那三叔依旧早出晚归地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偶尔拿回些钱,大多时候却是两袖清风。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阿秀的形象日益高大起来,虽然她依然一天和老太太吵上七遍八遍,孝顺是谈不上得,但她泼辣能干的名声倒是越传越广,老太太和三叔身上的膘也有了一点起色。这女人感觉出自己带个这个家庭的变化,走起路来也是昂首挺胸、春风得意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铿锵起来。然而不知道那呻吟声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算不算一种变化。

    我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我曾经一一对应于三叔的家事,所以理解地比别人都快。三叔的量变是这样的:先是白天出去玩,然后回来得越来越迟,到后来就整天整晚地不回家。这是量变,然后某一天就发生了质变。

    那天三叔出乎人意料地早早回到了家中,买了些肥肥的猪头肉和酒,却没有任何兴奋的样子。老太太第一个感觉出不妙,却没有吱声。阿秀皱皱眉头把猪头肉倒到盘子里浇上醋,看着三叔闷头喝酒,颇有些大事不妙的预感。

    你也喝。三叔对阿秀说道。阿秀也就喝了两口,马上黑脸变得紫红。这顿饭就是在这样沉闷的氛围中结束的。后来这种沉闷转移到了床上。

    阿秀说有什么事你就说,不说我就睡觉了。三叔眼望着屋顶那有些陈旧了的茅草,问道:你到我家多长时间了?

    两个多月吧。

    我们还没领结婚证吧?

    是啊,不急,等你找个正经事干干再说。现在结婚也没钱啊。

    话说到这里,三叔又开始沉默。阿秀终于爆发了:你个狗日的,你有话你就说啊,憋在肚子里变屎啊?你平时不是能说会道的吗?是不是偷东西被人家发现了?三叔一下子跳起来:谁说我偷东西了?阿秀冷笑一声:你那点破事全乡谁不知道?难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掏螃蟹的时候早就有人告诉我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巴望着你能重新做人呢,没想到你!三叔忙辩解:我没偷,我没偷,小狗才骗你。我知道偷东西再被抓住就见不着你了,我怎么还会去偷呢?

    阿秀这才嫣然一笑,把头妩媚地枕在三叔的腹部:那你这么多天干吗去了?家里全指望我掏螃蟹赚点钱呢。三叔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阿秀没听见,追问他说什么。三叔犹豫着说:你跟着我反正没有意思,不如你找个好点的男人去吧。

    你瞎说什么?我跟了你了就不想其他人了。谁叫你把我领回来的。这儿就是我的家了,是我盖的房子,是我赚的钱,谁也别想把我赶走。

    想来阿秀猜三叔之所以神情不对头,是因为怕自己不满意他赚不到钱,又吊儿郎当的,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笑意绵绵。然而这些话却加剧了三叔的烦恼,他一把把阿秀推开:我没钱了,我把你卖给罗四了。这话说来恶狠狠,却颇有点中气不足。

    阿秀一呆,接着号啕大哭:你他妈的把我当什么了?卖我?卖我你又干嘛买我?玩够了是不是?我不走,我就在这里,谁也卖不了我!

    三叔牙根咬咬:别鬼哭了,我赌输了,把你押出去了。

    阿秀那女人泼劲上身,甩起来一口咬住三叔的胳膊,三叔一声鬼叫:放开,他妈的疼死了!那女人斜着眼睛就是不放,反倒更加用劲。三叔一把揪住阿秀的头发往外扯,就这样他们开始了激烈的肉搏战,为了防止这篇东西染上暴力倾向,在此省略字数若干。这场战斗持续了多久已经无从考证,只知道结束的原因是俩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两人停下手脚和嘴巴,对望一眼,不由凄然一笑:只见披头散发,衣服褴褛,鼻青眼肿,血迹斑斑。

    输了多少钱?我们慢慢还好了。阿秀嘶哑着嗓子道。三叔凄凉地摇摇头:三千多块呢,怎么还啊?而且还是利滚利。

    那女人不说话了,软着身子低声地哭泣。三叔也忍不住抽泣:都怪我混蛋,太懒了。指望着赚点钱不让你在外面苦了,我在家也有面子,不至于被人说闲话,谁知道越赌越输。我也不敢问你拿钱,那是你的血汗钱,所以我就借高利贷,结果

    阿秀抬起头,抹抹眼泪:你要什么时候把我送给别人?

    明天。

    那女人没有再说话,开始缠绵地寻欢,泪水和汗水溅湿的肌肤咸且滑。那晚的阿秀前所未有地温柔,三叔也前所未有地卖劲。许久没有响起的呻吟再次响彻了茅屋,睡在堂屋里的老太太一声叹息。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三叔才发现阿秀已经不在家中,包括她的衣物。他一愣,却不知是喜是悲,呆坐而不吱声,直到老太太从外面进来,说阿秀让她转告三叔,她自己去罗四家了,她这几个月赚的钱在枕头底下。三叔掀翻枕头,果然有一堆零碎的票子。三叔想那个叫阿秀的女人再也不会在这张床上呻吟了。该死的罗四,不,该死的小刀!

    三叔正在沮丧的时候听见老太太说:那女人那么凶,走了就走了吧,看你个没出息的样子。

    三叔吼道:她凶怎么了,她对我好,她多能干,这房子还不是她修的,你看她连钱都留下来了,多好一个人。老太太嘟囔道:你跟我凶有什么用啊?有本事你把你女人留下来啊。

    三叔顿时蔫了下去。老太太说:不如你再找找政府弄点钱?三叔真是哭笑不得。

    算了,我去找我大哥借点钱吧。这是三叔呆坐了半天想出来的主意,我想要不是我父亲那时刚刚去世,三叔也不用这么发愁,大伯的精明与小气也是众所周知的。然而大伯却不在家,行船去了,只有我奶奶在刷着锅。

    再说句题外话:我之所以说我奶奶在刷着锅,是因为我去过许多次奶奶家总是发现她在刷锅,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三叔我想是不在乎奶奶是否在刷锅的,他只在乎钱。于是他向我奶奶提出要借钱。奶奶其实是最疼我三叔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向来知道他借钱没有好事,所以冷眼相看。三叔那天用尽了浑身的解数,说明自己的情况,却没有能让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刷锅的刷子一样的他的亲妈。狼来了的故事再一次起到了警世的作用。三叔的心越来越冷,最后眼泪都下来了(虽然他的眼泪来得一向容易),奶奶依然不言不语地刷着锅。三叔咬咬牙,说道:算了,妈,你反正也没有当过我是你儿子,我也不说了,我婆娘不能找回来我也不活了,你帮我到大队里收尸吧。这种无赖的狠话三叔说过不少次,见多识广的奶奶当然是不以为然了,但总算开口了:你大哥不在,我哪里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给你,给了你也是吃喝嫖赌。

    说完这话半个小时后,奶奶才抱着看热闹的心颠着小脚往大队队部赶去。那天天出奇地热,又是秋老虎发威了,所以我的奶奶在这日头下走得大汗淋漓,头晕脑涨。恍惚间看去,大队的敞篷里,叔叔站在一张长凳上,头顶上挂着一根绳子,看见我奶奶来了,把头往绳圈里一套,双脚一蹬凳子,开始手舞足蹈地挣扎。

    我三叔的死一直是我们乡广大人民谈论的有趣话题。有人说他是真的想不开了,但大多了解他的人都说这是不可能的,更加符合常理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我三叔威胁奶奶之后就在大队里挂了绳子,等着我奶奶。那天天太热了,大队里居然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只有将死的秋蝉哀号着即将流失的生命。可怜的三叔没有想到的是奶奶居然半个小时后才施施然地进入他的视线,否则他一定会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好在在他脚软之前奶奶出现了,于是按照计划,叔叔把头套进了绳圈,蹬倒了凳子。

    按照他的想法,奶奶一定会哭嚎着抱住他的脚,把他从死神手中夺过来,然后掏出大伯交给他保存的钱,让他救阿秀去。然而精明的三叔没有考虑到的是:我奶奶已经年纪大了,个子也很矮,不要说抱他下来做不到,即使做到,她也会因为惊吓过度慌了神,照样是返身回去搬救兵,而不是亲身力为。三叔这样糊涂地做出了仓促的决定,印证了一句话:爱情是一种埋葬理智的情感(这句话是我说的)。

    若干年后,已经停止悲伤的奶奶曾经和我说过这件事,她摇晃着满头杂乱的白发笑话自己的糊涂,还说你三叔说了一辈子谎,最后却死在自己的谎言中。

    三叔被奶奶搬的救兵放下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冷了。和我奶奶同样悲伤的应该就是三叔的养母了,只是她的悲伤有点出奇: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泪水没有哭声。后来人们才知道,老太太在那一瞬间被吓呆了,并且一直糊涂着,到处乱转不愿回到那个翻盖了没有多久的草房,直到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夜被冻死在路边,那里离草屋不过十多米远。冻死的老太太的脸上结着冰,仿佛三叔死的那天没有哭出来的眼泪。

    三叔死的第二天我们镇上出了一条命案,痞子罗四在夜里被人捅死了,作案的是那个云南女人。后来她自首,却因为罗四强奸在先,最后被判了个正当防卫无罪释放。在这命案了结后的一个深夜,那两间空荡荡的茅屋化为了灰烬,据说那天有人看见过那女人给三叔上过坟,后来她就不知所终了。她是不敢在我们乡呆的,那罗四的家人早就扬言要她的命,何况她在我们乡存在的价值已经没有了,所以她最后到了哪里出了罗家的人是没有人关心的。这个泼辣能干的女人。

    关于三叔的话题本该随着他的死而宣告结束,但有两件事我不能不说,是他和我的事。一件事是他曾经给我买过一个塑料望远镜的玩具,并且亲自送到了我家,我曾经很感激他,但这感激之情随着我家那十五只鸡在当天晚上的失踪宣告消失。第二件事是他曾经为了不给我买小人书,而当着两个可爱的女售货员的面公然否认我是他的侄子。这两件事使我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写他的时候几乎忘却了我们的血缘关系,言语间刻薄之处随处可见,我想,这是不是报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