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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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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楚府

    随着老嬷嬷走过曲折长廊,八岁的小丫头睁着一双明湛湛的眸子,打量眼前雅致的大院。

    虽然入府已几年,但她只是在厨房里打杂的,没机会瞧尽这座大宅。

    宅中梁柱绘有蓝底金万字绞花图案的彩画,花木扶疏、幽雅宜人的花园里,是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入眼皆是新鲜,让她惊艳得无法移开视线。

    瞧小丫头一脸新奇、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老嬷嬷出声叮嘱。“待会儿见着夫人千万不可放肆,该有的礼数要记得,知道吗?”

    楚府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楚老爷做的是古玩、珍品饰物的买卖,偶尔会与番舶夷商贸贩货物。

    人称楚掌眼的楚老爷因为监定能力了得,十分受同业推崇,设在城中的“古今铺”是城里最大的古玩珍品铺。

    铺里,不管是由农村市集或私人收藏者手中购买的上货,或由工匠批量生产的行货,样样皆俱,连暗地里到处拾荒收购的荒货,还是由盗墓人得来进不得市场的鬼货、偷来的贼货,铺子里也有。铺里还有个修补损坏古玩的爬山头师傅,及一批专护古玩货物的武师。

    如此大宅家府,仆役自然不少,每月给的工银也较一般人家丰厚,许多穷苦人家便想方设法要将孩子送进楚府当仆役。

    小丫头也不例外。

    在通过进府仆役的层层考验后,她被选进楚府,分发到厨房做杂役。

    她年纪虽小,却是同时入府的婢仆里最机伶勤快的一个,不但手脚麻利,加上皮相好、爱笑,很得管仆役的老嬷嬷欢心。

    适巧楚夫人要老嬷嬷挑个懂事的丫头,她不假思索便选中小丫头。

    这一回若能让楚夫人相中带在身边,也算小丫头的福气。

    “柳儿知道。”听得老嬷嬷的叮嘱,她赶紧敛神颔首。

    她自幼父母双亡,被姨娘好心收养了几年,最后还是因为姨娘没能力济养她,将她卖进楚府当丫头。

    对于更小时候的事,她已经不记得了,唯独挨饿、受冷的滋味忘不了。

    兴许是经历过那些苦,尽管进楚府当奴婢有好多事得做,但她谨守本分,半点都不敢偷懒,因为日子再辛苦,也好过从前。

    “好丫头。”老嬷嬷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才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在蜿蜒长廊、叠叠月洞后,两人又走过玉栏曲桥,才在位于池心的雅致亭阁前落定脚步。

    时值仲夏,骄日灼人,亭阁窗台外悬着素纱,随夏风悬舞,阁中燃有焚香,馥郁香息袅袅揉进风里。

    小丫头杵在亭阁外瞧不清里头,一双眼情不自禁地跟着素纱飘,娇俏秀挺的鼻偷偷地呼吸香气。

    对她来说,眼前的一切美好得像仙境。

    “夫人,奴才把人给带来了。”

    老嬷嬷领着她立在亭外,福了福身后恭敬禀报。

    “带进来让我瞧瞧。”半晌,柔柔雅嗓飘出。

    老嬷嬷应声,领着她走进亭阁中。

    待两人脚步一定,小丫头望向眼前貌美如天仙的女子,一瞬间恍了神。

    她从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

    记得好久之前,曾远远地瞧过楚夫人一眼,当时便觉得她像仙女,近瞧才发现,楚夫人真的是仙女。

    在她的神思飘飘恍恍之时,赫然发现,有人撞了撞她的肘。

    小丫头回过神,马上意会老嬷嬷的暗示。

    “奴婢柳儿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楚夫人仔细端详着小丫头,那是一张讨人喜欢的俏脸儿,嫩白的瓜子脸,眉似柳叶,眼儿黑白分明,薄唇微翘,颊边总带着一抹笑,是个清雅的小姑娘。

    “你说你叫柳儿?”

    小丫头的口齿清晰,应话的声嗓稚嫩清脆,恭敬回道:“是。”

    “那是她的姓,也是她的名字。”老嬷嬷在一旁补充。

    “既是姓也是名?”

    头一回听人将姓当名,楚夫人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疑惑地攒起秀雅的眉。

    见主子一脸疑惑,老嬷嬷又说:“听说柳儿家里姊妹多,家人都是丫头、丫头地叫,离开家后,别人问起,她只知道自己姓柳,牙婆顺势就喊她柳儿,喊着、喊着就这么成了她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夫人颔了颔首,见她一副温雅乖巧的模样,没名字着实可惜。

    不懂像仙女一样的夫人为何听了她的名字要皱眉,她一脸忐忑,怕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做错了什么,惹主子气恼。

    半晌,楚夫人又问:“几岁了?”

    “奴婢今年八岁。”

    八岁楚夫人酌量片刻,才又问:“我给你取蚌新名字,可好?”

    “取新名字”小丫头眨了眨水灵灵的眼,不懂夫人为何要替她再取蚌新名字。

    “没有人把姓当名的。”楚夫人柔笑道。

    小丫头表情有些傻乎乎,似乎不明白。

    “我身边缺个伶俐的好丫头,你就来我身边吧!”

    “奴婢能伺候夫人吗?”她不确定地问。

    楚夫人肃声道:“到我身边可不比在厨房轻松,若做得不好,还是会把你遣回厨房,知道吗?”

    闻言,小丫头惶恐地磕头求道:“求夫人别赶奴婢走,奴婢会努力干活,不会偷懒,不会给夫人添麻烦。”

    瞧她急得眼眶泛红,楚夫人语气转为温柔,安抚道:“只要做得好,自然不会有人赶你走。”

    “只要还能留在府里,便是对奴婢天大的恩赐,所以请夫人放心,奴婢会努力当个好丫头,伺候夫人。”她低垂眼眸,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不被赶出府更重要了。

    楚夫人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成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闻言,她一双眼眸晶灿灿,绽出如释重负的笑,迭声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不过这当下,得先帮你取蚌好名字”

    “一切全凭夫人作主。”她柔顺应道。

    “那好,不过取什么名好呢?”

    楚夫人沈吟,蓦地一阵夏风拂来,窗边垂纱舞动,带出亭外明媚景色,只见池边垂柳翠色映天,衬着百花盛开、夏蝶双双翩舞的情景,教人舒心。

    “就叫蝶双,如何?”

    迸有云,蝴蝶即“福叠”把伺候的丫头取这样的名,有着讨喜的好兆头。

    “蝶双”喃念着优美的字,小丫头感觉很不真实。

    命人将纱帘撩开扣住,楚夫人指着前景柔笑道:“是啊!就像眼前的景一样。”

    顺着楚夫人的视线望去,她一双眸绽出光采。

    “好美”

    一阵风迎面拂来,她沐浴在暖暖的风中,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感受。

    柳蝶双,她的新名字!

    不知是不是新名字的关系,她总觉有种重生的感受。

    而她的人生,自此也有了一段崭新的开始。

    时光荏苒,转眼蝶双待在楚府已超过十年光景。

    这十年,她跟在楚夫人身边伺候着。

    但在她满十八岁的溽暑,蝶双的日子因为楚夫人决定把她调到大少爷身边服侍,而产生了转变。

    楚府有两位少爷,大少爷好武,在铺子的护货武师教导下习得一身好武艺,十六岁便考上武状元进了军部。二少爷对家业有兴趣,早早便跟在楚老爷身边学习,继承铺子只是早晚的事。

    两个儿子都是楚夫人的心头肉,不管伺候谁都不得有半点闪失。

    她在心底暗暗期盼能跟在个性爽朗的二少爷身边,但事与愿违,她被楚夫人指派伺候寡言严肃的大少爷。

    夫人说,大少爷身在密卫部,回府时间不定,个性又不似二少爷开朗,不是一般丫鬟伺候得来,而她心细手巧,个性温和又懂事,应当能代她好好照顾那让人挂心的儿子。

    一下子由楚夫人身边被调到整整大她八岁的少爷身边,蝶双心里别扭,却也知晓,此后她得更用心严谨地伺候大少爷。

    这日午后,枝头上的蝉儿闹得响,空气里尽是浓浓的夏季氛围。

    蝶双犹如一道掠过人间的清风,自长廊间匆匆拂过,直到她在廊底拐弯处与迎面而来的丫鬟撞个正着,才骤然缓下脚步。

    “唉呀,蝶双,你急什么哪?撞得人疼死了。”被撞疼的丫鬟揉肩骂道。

    “春霞姊对不住,我赶时间,晚些、晚些再向您赔不是。”

    今日是她第一次服侍大少爷,怕初次便教主子留下坏印象,她细心打点一切,取了冰、熬了酸梅汤,准备到大少爷的院落报到。

    怕冰融化、怕主子练完武等不到人伺候,蝶双不待对方反应,旋身便快步离开。

    瞧她急慌离去的身影,春霞不是滋味地嘟囔。“哼,才到少爷身边就变了个样,往后不就眼生头顶、跩上天,甩都不甩人啦!”

    蝶双一心赶着到主子身边,自然听不见她酸溜溜的话。

    她匆匆穿过连接楚府宅院的月洞回廊,终于来到大少爷楚伏雁的院落。

    真正踏入独属于大少爷的天地,她的心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听说,大少爷嗜武、喜好收藏兵器刀剑无眼,曾让先前在他身边伺候的丫鬟受了伤,她的处境会不会有那么点危险?

    思及此,她打了个冷颤。

    她的命虽不值钱,但还想多活几年,努力工作,好报答楚夫人对她的恩情。

    偏偏她只是个丫鬟,不能阻止主子舞刀弄剑,只好多烧香拜佛,求天老爷给她一些庇护,别让她死得冤枉啊!

    发现思绪竟然转到死字上,她连忙打住,缓下脚步稳了稳呼息,做足了准备,才朝着另一端的练武场步去。

    在大少爷的院落边有个偌大的练武场,两院相通,以供他随时随地练武。

    听说大少爷有泰半时间全用在习武,不难揣想,这时他应该也在武场。

    怕他在溽热的天候中暑气,她来到院落前,特地先到府里的藏冰窖凿了块冰,放入盆里让帕子维持冷凉,剩下的则做成冰镇梅汁,让大少爷练武后饮用。

    穿过月洞,一道在武场中耍舞长枪的俐落身形立即映入她眼底。

    气势如虹,大把烈日金光落在那英挺卓绝的身影上,像镀上一层金辉,散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武气势。

    凝着那身影,她脑中回过老嬷嬷语重心长的叮咛——

    从今天起,她柳蝶双是大少爷的人,凡事都要以大少爷为主,所有心思皆为大少爷考量,对大少爷不可抱有非分之想,恪守奴婢本分。

    她虽不是第一次见大少爷,但再次见到俊朗刚毅、器宇轩昂的他,蝶双更加明白,楚夫人的忧心与老嬷嬷的叮嘱究竟因何而来。

    虽然这个让府里丫头双眼发亮的大少爷因为担任密卫部要职,总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要见他并不容易,但仍有许多倾慕他的丫头。

    听闻,大少爷入军部后表现优异,之后便被密卫部指挥官顾梓雍网罗进密卫部。

    至今入密卫部不过两年,他便因为屡屡建功,破格擢升为密卫部右副统领,这也是令丫头们心生倾慕的主因之一。

    哪个女子不希望将终身托付给这样意气风发、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

    私底下,她也听过不少丫头的私语,知道大家都想藉着贴身服侍大少爷之便,爬上他的床,作着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美梦。

    就算当不成正室,也能捞个偏房侧室,享尽盎贵荣华。

    听着那些私语,她却不敢动半点春心。

    在楚夫人身边的那段日子,她得知楚老爷早年曾纳个丫鬟为妾,但飞上枝头的小妾不知分寸,将楚府闹得家宅不宁。

    深怕当年之事再重演,楚夫人总是告诫丫鬟们,对主子不可抱半点非分之想,若被发现,轻者扣工银,重者则逐出楚府。

    蝶双因为坎坷的身世而早熟,加以这些年听尽楚夫人的告诫和老嬷嬷的叮嘱,她更加明白,丫头就是丫头,就算曾兴起那一点痴心妄想,也只能在心底藏着,不能显露半分。

    因为,云泥之别的道理,她是懂的。

    打定主意不让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陷入魔障之中,她决心做个认分尽责的好丫鬟。

    再一次坚定心思,她杵在一旁静候主子练完武。

    未料思绪才定,一道锐光挟着劲风,倏地朝她投射而来。

    她该闪躲,但被吓傻的脑子无法运转,只能怔怔地僵在原地,看着尖锐的长枪直直射来。

    在她以为要死在主子的武器下,成为伺候大少爷最短时间的丫鬟时,蓦地,一道疾如电掣的身影在枪头要射中她的瞬间由眼前窜出。

    “啊——”惊叫尚不及逸出,一双落在她纤肩上的大手稳稳地撑住她的身躯。

    “没事吧?”

    蝶双循声望去,只见那道身影沈稳立定在她身前,那把差点穿透她脑袋的长枪,被他稳稳握在手中。

    刹那间,周遭彷佛静止,她眼底只映入男子充满英雄气概的峻脸。

    她从没如此贴近地瞧过主子,这一瞧,原来大少爷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凶。

    那双鹰眸锐利明亮,尤其微抿的薄唇不笑时,眉宇间便显露出不怒而威的冷意,瞧来更是不好亲近,莫怪丫鬟们对他抱着既爱慕又敬畏的心情。

    只是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长枪已到了眼前,大少爷怎么还有办法抓住?

    大少爷会因为她傻傻杵在原地、不知闪躲而骂人吗?

    蝶双轻拧着秀眉,暗暗忖想。

    尚不及想清,沈嗓又落,落在纤肩上的热度跟着移开。

    “有什么事?”

    为了就近照顾铺子的生意,楚府正院就设在铺子后的二、三进院后,为方便管理,铺子杂役与府里杂役所穿的衣衫颜色不同,以做区别。

    铺子杂役穿栗色衣衫、丫头着茶色衣衫,府里的杂役穿酱紫色衣衫,丫头着丁香色衣衫。

    由这丫鬟的衣衫瞧来,她该是府里的丫鬟。

    那身娇柔淡雅的丁香色衣衫穿在她身上,更衬出她小脸素净姣美、眉目清雅,气质淡柔。

    悬着淡笑的粉唇让她看来讨喜可人,无来由地,楚伏雁的目光多在她身上停了片刻。

    耳底落入主子的询问,蝶双赶忙敛下心绪,恭敬答道:“大少爷,奴婢蝶双,往后由蝶双伺候您。”

    蝶双?楚伏雁挑高浓眉,讶异一个丫头怎会取了个如此充满雅味的名字?

    疑惑浮现心头,他才隐约记起,娘似乎提过要替他换丫鬟的事。

    他一向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若不是娘坚持,他甚至不想要丫鬟跟在身边。

    “往后我练武时,在月洞外候着。”

    这些丫鬟一个样,有危险也不懂闪避,真不知哪天有人会被他伤着。

    他暗叹了口气,直接掷出手中长枪,只见长枪在空中划了道完美弧线,稳稳地落进兵器架。

    那掷枪准度与力道,让蝶双暗暗钦服。

    莫怪人说大少爷武艺不凡,亲眼见识,可让她这小丫鬟开了眼界。

    接着,楚伏雁也不唤她,迳自迈开脚步离开武场。

    蝶双赶紧收敛思绪,尾随在主子身后问:“大少爷不先擦擦汗、喝杯温水,待热气消后再回屋里喝冰镇过的桂花酸梅汤吗?”

    嬷嬷交代,纵使主子身子健朗也不可轻忽,练武后绝不可让大少爷贪一时畅快饮冷,得待暑热全退后,再上冷饮。

    “把桂花酸梅汤撤了,往后不必准备。”

    蝶双闻言一怔。

    唉,可惜,那酸梅汤可是她以仙楂、乌梅及甘草等药材熬煮八个时辰而成的呢!

    “那擦汗”

    这回楚伏雁连应都没应,穿过月洞,直朝寝房旁的小园走去。

    在武场练了几个时辰,他身上汗水淋漓、浑身发热,只有提一桶凉沁井水兜头淋下,才能让他暑气全消。

    看主子渐渐远去的背影,蝶双没时间感叹,赶紧举步跟上。

    她的脚步才定,一件濡湿上衫倏地飞甩出来,落在她脚边。

    她还来不及回神,便见主子直接提起井里的水,当头淋下。

    “啊——”看着主子率性的举动,她惊愕得说不出话。

    园后的井边有棵高耸粗壮的树,浓密绿荫遮去灼灼烈日,井水因此沁冷透心,但若让主子因此染了风寒,她怎么向夫人和老嬷嬷交代?

    她忧心地想着,楚伏雁却拧眉瞥了她一眼,问:“怎么?”

    他开口的同时,几滴井水由冷峻刚毅的轮廓滚落而下。

    她彷佛可听见冷水落在被烈阳烤得热腾的砖地上,夸张地发出“嗞”声。

    怕主子这样忽热忽凉,她忘了自己是第一日上工、忘了此举是不是逾越本分,她不假思索地抽出自己擦汗的布巾,替大少爷擦去脸上的湿意。

    怔怔看着她动作,楚伏雁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有这么娇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