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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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间,几个宫里太监推着笼车,将礼单中所提的白虎呈上。

    那老虎已成年,身上毛色雪白无一丝杂毛,昂然的背脊、炯炯有神的双目,一见便知此非凡物。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能猎得一只白虎已属难得,一口气捕得两只,那简直是奇迹了,非得有足够的运气、福气方可得。

    那虎在木柙里,并没有因为长途劳顿、奄奄一息,反而精神抖擞,亢奋奕奕,炯亮双眼中微微透着红丝。

    “真是难得一见的白虎,父皇,儿臣可不可以上前一观?”壅熙笑着向父皇请示。

    “想看就去看吧。”皇帝才说完,便闻得一股淡淡清香,不是花香、不是妃子们身上熏香,那股味道极淡,却也很特殊,用过各种香料的他,并不认识那种气味。

    皇后也闻到了,宫中熏香近百种,她却没闻过这一味,细细辨闻,她发觉脑子竟起了几分混沌,全身懒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下长寿酒之因。

    几声吆喝,壅熙热热闹闹地拉起十皇子、十一皇子,几个好奇少年围在木柙前头,有人拿东西去逗老虎,有人把门踢得碰碰响,惹得老虎烦躁不安,发出恐吓低吼,惹得众少年放声大笑。

    坜熙微笑,转身走回自己的席位。

    皇上也忍不住拂须而笑,少年心性呐,想当年出宫围猎,自己碰上白虎时,也是这样,兴奋到连话都说不清楚。

    那张虎皮后来制成一件短裘,年年冬日,他都会把它从箱底挖出来,套在身上。

    穿着它,他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猎得白虎时的荣耀,想起父皇摸摸他的头发说:“那么小的年纪就能猎白虎啦,将来必成大器,父皇把江山交给你,可以安心了。”那是第一次,父皇亲口赞美他。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他常回忆起童时情事,去年冬天,坜熙发现他的白裘旧了,提及王府里有几张上好的狐皮,可为他做新裘,于是,他对坜熙说起陈年往事,没想到,坜熙放在心上,竟替他找来这对白虎。

    人人都说,天家父子最是无情,可坜熙——眉梢微扬,不争不忮的瑜妃,果然替他养出两个好孩子,当初太子儇熙也是一眼从众兄弟当中,看出坜熙有治国之才,方将自己的谋士交予坜熙,辅佐他为朝廷办事,两年下来,坜熙各方表现都足以令人激赏,若非忌惮于韦家——皇上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发觉前方一阵骚动,他抬起头,这才发觉关白虎的笼门,不知道怎地,竟然开了。

    刚刚逗弄老虎的皇子们吓得一哄而散,没人想到应该冲上前去把门给压上。

    坜熙鞭长莫及,待飞身过去时,白虎已经步出笼子。

    一时间,惊叫声、怒吼声、杯盘砸碎声不绝于耳,瞬地,欢乐的生辰寿宴转眼变成地狱,充满哭号惊惧。

    皇子、嫔妃成一团,每个人都急着逃离凤仪台,有人摔、有人跌,有人哭得泣不成声,上一刻的欢乐,在下一刻成了惊心动魄。

    那两只躁动不安的老虎一出柙笼,竟然谁也不望,仿佛有人指使般,定了方向,笔直往前奔窜。

    皇后怒目望向壅熙,看见他临危不乱,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望着眼前乱象,嘴角处还隐隐噙着笑意。

    他竟敢、竟敢不理会她的警告!顿时,她心中一阵焦灼,好似被人捏着鼻子强灌一碗滚烫的浓汤,烧得她由喉至胃部热辣辣的。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短视、无城府、无胸襟、无谋之人,怎么扶植?韦氏已然无后,她当真能让大燕跟着毁灭?

    心绪翻江倒海,濒临爆发,她真想冲到壅熙面前,狠狠摔他一巴掌。

    在这混乱中,坜熙看见皇后狂乱的面容,他剑眉紧蹙,面如青霜:心底大叫一声该死!

    他懊恼不已,太大意了,他一心想着长寿酒,没想到他们竟挑白虎下手。

    此时两只白虎窜上高台,不约而同一步步往皇帝逼近,高台上的皇帝和嫔妃惊得起起身向后退去。

    “快来人,救驾!”一名太监拉扯着尖细的嗓子放声大喊。

    可喊时迟,来时快,白虎布满红丝的双眼微微一眨,迅疾飞身往前扑去,皇帝的衣袖霍地被虎爪撕去一角,手臂拉出一道入肉颇深的伤口。

    宛妃吓傻,此刻才后知后觉尖叫,全身却瘫软无力,无法从椅子上起身逃离,怪的是,那白虎只是转头轻她一眼,复又转回头,瞅紧了皇帝,再度前扑而至。

    瑜妃一个机灵,抢到皇帝身后,死命拉扯,将皇帝便是往后拉几步,然后双手一张,整个人挡在皇帝身前。

    幸而此刻坜熙飞身赶至,举双拳、斗猛虎,一个飞踢,将白虎的头踢到一侧。

    雄虎吃痛、凶性大作,一声咆哮,向坜熙扑去。雌虎仍像疯魔了似的,直朝皇帝窜去。

    眼见局面混乱,九名隐卫再顾不得其他,刷地齐齐从袖中、从腰间抽出武器,合力对付出笼猛虎。

    然,像是早已安排好,他们方才斗上猛虎,就听得壅熙出声大喊:“来人啊,刺客,快把刺客拿下。”登时,斗虎隐卫变成刺客,局面混乱不已。

    此刻,由云嫔兄长韦应东所率领的禁卫军出现,千百人蜂拥而上,仿佛无边无际的黑铁色潮水,在烛光下闪烁着金属寒光。

    隐卫们举刀疯狂挥斩,脚边已堆起无数具禁卫军尸体,可毕竟人少,在车轮战术下,渐渐地,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慢。

    嗤地一声,一名隐卫中招,剑刃直没入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他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猩红在空中散开。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激战,不多久一只断掌飞到谨言面前,她认出来了,那是惯用左手的阿飞。

    突地,明晃晃的刀刃劈空砍到谨言眼前,电光石火间,端风扑身抱住她就地翻滚,将她护在身下,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他臂上微寒,还没喘过气,转眼发现立羽背后有人突袭,奋力一掷,将手中长剑刺入对方腹中。

    谨言眼见情势失控,趁乱拉起端风、立羽,速速跃入身后池水中。

    坜熙从禁卫军手中抢过长刀,挡在皇上身前,阻止不断向皇帝飞扑的发狂白虎,他身上被白虎爪子抓出数道伤痕,可他不觉得痛,只觉得恨、觉得气,气自己的大意,一招不慎、满盘输,他输在自己的自信自负。

    他大怒,一柄长剑使得虎虎生风,先坏白虎一只眼睛、再断它虎掌,他算准了,韦应东敢杀隐卫,决计不敢动他这个大皇子,那小人只等着白虎结束了他,再来收拾善后,哼,他堂堂龙坜熙岂能顺他小人之意。

    韦应东刻意让所有人都去对付隐卫,却不肯支出人手去帮坜熙。

    但任凭隐卫们再凶狠勇猛,也无法以一敌十,很快地,几名隐卫连一活口都没留,全数歼于禁卫军手中。

    韦应东眼看坜熙还在力战白虎,而他这里已无“刺客”可杀,再不过去相帮,恐怕他得被治一个救驾无力的罪名——可,这与计划不同,他没料到坜熙武艺高强至此。

    没办法了,皇后狠戾的眼神瞪住自己,他不得不让禁卫军上前歼虎,于是一人一柄长矛,齐齐向白虎刺去,结束了它们的性命。

    皇后朝太监大喊:“召太医,快送皇上到寿永宫——”话到一半,她霍地想起——不行,她得亲自守着看着,绝不能让那个弑父畜生有机可乘,于是她改了口“快将皇上送到清华宫。”命令一下,太监们飞快将皇帝送离凤仪台,所有的嫔妃、公主皇子也跟着往清华宫方向挪动,一脸苍白的瑜妃担心儿子的状况,原想留下,却被皇后下令宫女带她离开,她担忧的一步一回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凤仪台上的人皆离去,只剩下皇后与壅熙、韦应东,以及被禁卫军用一柄长剑架在颈间的坜熙。

    坜熙没有惊慌,严肃的嘴角此刻竟然噙起让人头皮发麻的冷笑,他看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偏过头,阴骛眼神射向皇后。

    她是老了、迟缓了、还是过度自信?竟会相信这般粗糙的手法能瞒得过父皇的眼睛?她未免太小看父皇,除非——心狠狠地痉挛一下,他猛地打个哆嗉,这时,一声轰天震雷,大雨哗啦落了下来。

    “来人,将大皇子移交宗人府。”皇后令下,宫卫迅即将他拉走,临行前,壅熙凑近他耳畔,低声道:“大皇兄可要好生保重呐,听说宗人府是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多少皇亲贵胄进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呢。”坜熙别开头。与壅熙对峙?他不屑,他不是自己的对手,他的对手向来只有一个——皇后。

    不自觉地,他咧了嘴,勾起凌厉笑意,人人都说他铁石心肠,残酷冷漠,殊不知是权利斗争、是亲情无存,是种种心机算计、权谋,一点一点将他身上仅存不多的柔软给一一剔除殆尽。

    他,龙坜熙在此立誓,若能活着走出宗人府,必定血洗韦氏家族!

    凤仪台上,皇后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冷厉目光直瞪着韦应东和壅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做出这等以下逆上的丑事,就不怕遗臭万年,陷韦氏于不仁不义?

    “母后——”壅熙才开口,就让她怒目瞪得把话给吞回腹中,明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畏惧于她,却还是不自禁地受她的威势所迫。

    突地,他鄙视起自己,有必要这般噤若寒蝉、抖如筛糠吗?已经吐出去的唾沫,难不成还能要他趴在地上舔回来?

    时局已然至此,该忧该惧的人是皇后,可不是他,眼下——她应放明白些,怎么处置方是对她自己最好。

    思及此,他镇定下来,坦然地望向皇后。

    皇后缓慢摇头,静望着眼前男子,韦氏后辈净出这般人物,怎能光耀家族?

    她转身快步往清华宫走去,壅熙却不肯让她就此离开,他得说服她、得到她一个保证。

    他和韦应东随皇后前行,他们齐齐走过百步,直到距凤仪台已有一段路,上头的宫廷侍卫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为止。

    皇后停下脚,倏地转身,张口,发出清冷声音。

    “好计谋、好手段,我不敢做的事,你们全上手了?还有多少肮脏手段,要不要一并使出来,好教本宫大开眼界?”韦应东低头,暗地思索,果然是皇后威仪,临危不惧、临乱不惊。他上前拱手道:“皇后娘娘,今日之事——”她冷笑地?他一眼,凌厉眼神看得韦应东心头起一阵恶寒,慌地把头别开一边,话再也说不下去。

    韦应东频频向壅熙投去求救眼光,望他能挺身说几句,接下来,皇后的态度才是他们成事的关键。

    壅熙不负他所望,出言:“今日之事,母后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作的主。”“作主?你已经能干到可以作主了?”一个无知小儿,竟然大言不惭至此。

    “之前,儿臣能干不能干,不好说,可经过今日之事——母后还看不清楚吗?我确是大有作为的。”“害了坜熙便算有大作为?你是否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她轻哼一声,爬上龙椅不难,难在于能不能坐得稳、坐得久。

    “世间事本就不难,是有人刻意把它搅得难了。”他反唇相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