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夜合花 下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鲍子王子不在“松涛居”的这几日,风忽而带起秋凉。

    今日,在“空山明月院”养了好些天的樊香实终于向鲁胖叔和鲁大叔“蹭”来一匹马,确实是“蹭”她挨着两位大叔又说又乞又捧的,跟前跟后,大叔们见她脸色虽没以往红润,身子却似大好了,这才勉为其难拉出一匹温驯母马,让她出去跑跑马、透个气儿。

    上了马,也没个确切目的,策马轻驰,自然回到当时旧家所在。

    此夏末秋初时节,当年再加这些年累积下来的厚实冰雪层已消融了些。北冥十六峰一时有四季,以往这儿该是秋高气爽,却因地形改变,风向改变,也改了她脑中曾有的记忆,只剩白雪了。

    有人在不远处烧东西,像似烧着纸钱!

    她微微吃惊,一夹马肚疾驰过去。

    马匹尚未完全停下四蹄,她已因看清那人,惊喜显露,不管不顾翻身下马。

    “小牛哥!”

    二十出头岁的高大青年抬起黛(矛勿黑)黑面庞,冲着她咧嘴大笑。

    “阿实,我给樊叔、樊婶捎完这篓子纸钱和纸元宝,才想上‘松涛居’瞧你呢!哈哈哈,你倒自个儿跑来了,咱们俩整两年未见,默契可还是在啊!”樊香实用力颔首,眼泪奔了出来,又哭又笑。

    几日后,当“松涛居”的主子返回居落,听闻大管事符伯捎上来的消息后,一张波润难兴的俊庞僵得难看,像极力克制着。

    许久、许久,那两片薄唇才磨出话,语气持平且徐慢。

    “什么叫出去后便不见回?”

    “就是听鲁大、鲁胖说了,阿实讨了一匹马,骑马出去,之后就没回来。”符伯头很疼地叹气。“她没回来,倒托人把马送回‘松涛居’,是牛大娘家的大牛子把马拉回来的,牛家那两兄弟大牛和小牛从小与实丫头就相识,这事公子也晓得的”

    符伯话尾一弱,瞄到主子的模样似有些恍惚,也不知有无听进他说的话。

    周遭静谧谧,好半晌陆芳远才动了动,一双眼仁黑得深不见底,平静问:“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大牛子摇头说不知,可明摆着是谎话,因他一说谎,脸便似吞了大把朝天椒,红得透紫。”一顿。“后来咱遣人去探,才知那几日到中原两江一带学做生意的小牛回北冥老家,还给牛大娘添了不少江北、江南才有的好玩竟儿,阿实外出那日,恰好是牛家那只小的启程离开北冥的日子。”

    符伯又等了好半晌仍听不到主子发话,遂抬起老眼再去瞧清,就见自家公子五官凝定不动,死死不知盯着何物看,一张嘴抿得平直。

    踌躇了会儿后,符伯不禁一叹。“公子莫不是跟阿实闹不愉快了?那丫头连走都不知会一声,依她性情做出这等事,实让人无法理解。”深深再叹,慢吞吞道:“唉是说两口子谈谈情、斗斗嘴、吵吵架,那也寻常得很,都成双成对了,还闹什么脾气?”他觑着那张俊庞,试探一问:“要不咱们追上去?他们才走五、六日,咱们快马去追,日夜兼程,肯定追得回来,公子意下如何?”

    “让她走。”陆芳远声微冷,平静但冷淡。

    符伯老脸一僵。“可是”

    “她想走就走。”

    “但是公子跟阿实不是”

    “符伯,我觉累了。”

    “是说那丫头身上不还带着伤吗?唉,成什么事了?不好好在居落里养着,跑那么远做啥?若真跟着小牛子走了,跋山涉水的,一趟路那么远,也不知能不能撑住?”符伯嘟嘟囔囔故意叨念着,可惜没啥成效,身为主子的男人眉目转淡,一脸事不关己了。

    到得最后,符伯只得摸摸鼻子道:“呃那、那咱吩咐人送晚膳过来,公子吃饱就歇着吧,有什么事明儿个一早再说。”

    老管事退了出去,屋中一静,陆芳远又端坐许久,仿佛入了定。

    底下人将热腾腾的饭菜送来,不敢多逗留,放下托盘、摆好碗筷就退出院子。

    他瞥了那桌子热食一眼,桌上无茶,他极自然脱口而出——

    “阿实,我要热茶”蓦地止声。

    他面庞微微扭曲,似发怒了,修长手指忽地攥了攥。

    他立起,长衫服贴,阔袖轻垂,杵在原到片刻才挪动脚步。他走进开在屋中右侧的那道小门,仿佛他头又泛疼,得去寻一名女子、寻一双巧手来替他揉散额角两团胀痛,那女子身子柔软,总带迷人身香,夜来时,枕在她腿上,那幽香如花绽开,比任何一味药更能宁神。

    这是间再朴素不过的小寝房。

    朴素的桌椅摆设,朴素的榻面和枕被,枕头旁随意搁着一小叠干净衣物,好似打算今晚浴洗后换上,所以没收进衣箱内。

    两扇窗的窗板全半启着,风吹进,吹得两面床帷在朦胧微光里晃动,朴素无色中,就那轻纱栽成的床帷带出一点点姑娘家的软味。

    只是轻纱床帷之后,没有那具苗条柔软的身躯。

    鲍子头疼,那那阿实帮公子揉揉

    他瞪着随风飘动的纱帷,两脚生了根,像这么瞪着,那姑娘身影就会出现似的。

    鲍子是恶人,那阿实也当恶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么做都行

    傻蛋!

    傻透彻了!

    所以物极必反,傻了透彻,反倒觉得绝顶聪明,出去便不回来了。趁他不在时溜走,仿佛兴之所至,因而为之,什么也没收拾,走得潇洒自若。

    踅身走出小寝房,离开那个漾着她身香的所在,他步出屋子,踏上青石板道,在凄凄夜风中出了“空山明月院”走上那条长且陡峭的石阶,穿过林子来到“夜合荡”

    跋了两天路,他风中仆仆,一眉秋霜,此时若是下温泉池浸洗一下亦是该当,所以此夜来到这是,再寻常不过,他什么也没想没想

    虽说没想,两只脚像有自个儿意识般,待他稍稍回神,人竟已入了夜合树丛。

    花在日阳下山时便开了,一朵朵皎白,香气如此实在,勾引他脑中思绪、他深埋的情丝

    夜合夜合

    夜来相合

    他问过那样的话——

    阿实要我吗?

    不离开北冥不离开我?

    那姑娘答——

    我跟公子在一起

    那一晚他和她在一起了两具湿热身躯以再亲匿不过的姿态彼此纠缠,深入中还有深入缠绵,他将她握在堂中在那当下他已知,她那颗鲜红跳动的心亦在他掌握之中,牢牢被他掐着。

    既是控住了她,养在身边,可现下呢?

    我不走,没有要走,阿实留下来陪公子,不会走!

    他耳中猛地轰来这么一句,从记忆深到翻腾开来,如狂风大浪扑头打面,淋得他浑身尽湿,狼狈不堪。

    一股怒火腾腾窜起,是不甘,更是愤恨,刹那间那股不甘心与怨怼吞噬了意识,他阔袖疾挥,喉中陡地厉喝——

    啪啪啪——

    气劲从指而发,虽未真实碰触,周身的夜合树从却被扫得歪七扭八!

    不解气,他还不住手,阔袖再挥、三挥、四挥,狂了般折腾那些树丛,只听“啪啪啪——”连声不断,一株株夜合全被疾发的气劲扫倒,严重些的都已拦着树腰从中折断。

    痛快吗?

    收手,垂袖,恍惚望着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围。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间钻进花香。

    又是那样实实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结不清、清不尽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一时之间,所有痛快全灭了,蚀心蚀魂一般,花虽死,香犹在,人已远,情长存他怎会对她有情?!怎会?怎会?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陆芳远早就深识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是最最无情之人,一直都是赢家,以无情表相披着多情皮囊,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说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为“不甘心”这三个字!

    她既承诺陪他,就不该背着他逃走,尽管他欺负她、哄骗她,但她不能就这么走掉!宁可他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他陆芳远就是个道貌岸然、坏到不能再坏的伪君子,他认了,怎样?偏不让她逃!

    一想通,下定决心,他转回身,跃出散倒的夜合花丛,离开“夜合荡”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么事了?”

    奔至百来层石阶的底端,恰遇见正要上温泉群泡澡的符伯与和叔。

    陆芳远神态凝静,仅是启唇说话时,语气略显紧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时能回,居落内的事就麻烦二位。”

    直到他奔远了,奔得瞧不见影,和叔扣着自个儿的脸盆子还有些发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着公子奔离的方位扬声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们会守好‘松涛居’,会天天给小姐熬补气汤药,也会应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时不追,更待何时?记住了,得把阿实那丫头带回来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们北冥!”

    随风挟带,那些话全传进陆芳远耳中。

    往马厩方向疾驰间,他嘴角显笑,笑弧透出险恶,左胸紧绷难受,他不愿去理,只觉符伯说的当真不错。

    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为他,陆芳远,很不甘心!极不甘心!

    四个月后

    中原地方,江北永宁大城内。

    城西大街上地点最佳、占地最方正、采光最好的店铺上,挂着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招牌,上头刻有“捻花堂”三字。

    这“捻花堂”专做女人家的生意,店头摆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绮罗绸缎,当然还有姑娘家发上簪的、耳上别的、颈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饰品,连女孩儿家房里摆着、玩着的小物件也相当齐全。

    永宁城里这家“捻花堂”是江北总铺,零售之外也做大宗买卖,铺子后头连着仓库和一个偌大的院子,前头则除了原先的买卖,还隔出一块地方,摆了好几张精致桌椅,兼做茶馆生意,只是这开在“捻花堂”铺于是的小茶馆,卖的茶全是道逃细选、其中皆有一套进究的好茶,配的糕点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样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实已在“捻花堂”附设的小茶馆里做了两个月跑堂兼打杂。

    当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涛居”探她后,即要启程离开北冥,当时她真没多想,只觉若跟他走,便什么烦心事也没了。她喜爱“松涛居”但赖在那里,已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下定决心,愈益觉得可行,于是跟着小牛哥回家,将马匹托给大牛哥,牛婶还哭了,直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还能笑着安慰对方——

    “就跟着出去游逛游逛,我又没卖身给‘松涛居’,想上哪儿都成的,婶别急啊,阿实会回来的,总要回来呀,我爹和我娘葬在这儿呢,我的根也在这儿,难道能一辈子不回北冥吗?”

    她会回去,等到心平静了,也攒点钱,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个小屋,到那时,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气足,思绪清明,应该就能寻常笑对。

    她当日便跟着小牛哥一起启程。

    马车里不只载她,还载着另一名妙龄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儿,性情活泼,模样俏丽,据闻是领着小牛哥做生意的远房叔叔妻族那边的女儿,因生意关系颇有往来,这两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乡,竟也不顾礼教跟了来,看来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许自家女儿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着小牛哥与巧儿姑娘之间的相处,内心禁不住发软,心想小牛哥感情终有着落,一方面替他欢喜,纠结于心的其中一块石头终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觉自个儿有些多余,实在对不住人家小俩口。

    今儿个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还嗅得到暖阳气味,风尽管是冷的,若与北冥朔风一较,那寒意还差了点儿天上与地上的距离。

    端着碗刚称好的药汁,樊香实来到位在“捻花堂”后面院子的某间厢房前,推门而入。

    房内的人正轻咳着,见她走进,勉强忍下咳声,苍白若纸的脸容露出浅笑。

    “实姊姊,怎是你端药来了?前头不忙吗?”

    “忙,你调出的那几味薰香粉让店里忙翻了,永宁城的姑娘们全挤到咱们柜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实半开玩笑,端药近榻。“江寒波被杨姑喊去搬货干粗活,没能帮你送药,我溜进灶房想喝口茶歇会儿,就被妥以重任了。”说着,她手里的药递将过去。

    病卧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过碗,对她道了声谢。

    病姑娘姓李,名流玉,她有个武功高强的师弟,名叫江寒波,这一双师姊弟正是几个月前拜访“松涛居”在议事厅前的回廊上与她打过照面之人。

    那个江寒波还曾扮作黑衣客,夜闯“空山明月院”只为劫她。

    怎会和他们一双师姊弟牵扯上?

    而且越牵扯,还越像朋友之间的相交?

    必于这些疑点,樊香实这些日子想过又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果然全靠一个“缘”字,缘来便聚,或者哪天缘散便也要散。

    她当时随着小牛哥离开北冥,其实一开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并未放弃,一直在暗处窥伺,就等好机会来到。

    她从“松涛居”出走,根本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驾着一辆马车,大刺刺尾随于后,车内躺着李流玉。

    停就跟着停,走就随着走,让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实渐感不安。若是仅有自己一个,那便罢了,但身边尚有小牛哥和巧儿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随的第三日夜里,他们两边的人皆野宿在临溪的背风面山坡,她主动找上他们师姊弟俩。

    仔细回想,她记起当日李流玉头一回见到她时,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气味,不是因她手中端着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进她血肉中,精华凝于心头。

    所以,他们要的人是她樊香实。

    当时,马车内的李流玉病得几是脱了形,见到她后,瘦脸上显得特别乌圆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终却叹——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养了许久,倒也下得了手。”

    听得这话,樊香实背脊窜麻,左胸房那个圆圆小小、初初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觉疼痛。她问——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后来确实证明,这个李流玉果然嗅觉灵敏,能耐超出寻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马车内,李流玉对她道明,他们为寻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几年前“血鹿胎”已流进北冥“松涛居”这才又追上“松涛居”哪知一切都迟了。

    “我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养出的心头血。再说了姊姊,你自个儿都伤成这模样,哪禁得起再次释血?那晚师弟夜闯“松涛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听我的话,那一次却瞒着我去做,我已骂过他了,姊姊别对他生气,他唉他总怕我活不成。”

    那夜过后,江寒波仍驾着马车一路跟随,让她总有虎视眈眈之感。

    樊香实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养出的心头血对流玉的病仍多少见效,但那病姑娘对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流玉不让师弟下手,但江寒波听话归听话,不动她,却仍旧一路跟随,仿佛这么“黏”着,总有一日“黏”到事情开花结果。

    结果,便形成如此诡谲的局势——

    他们师姊弟二人从北冥跟了来,跟着小牛哥、巧儿姑娘和她,先到川东与小牛哥那位远房叔叔会合,接着弃马行船,到巧儿位在两湖一带的本家拜访,待一行人来到江北永宁谈生意时,前后都过了快两个月。

    她在城中游逛时见“捻花堂”张贴请人的告示,还供食、供宿,每个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红,当下就决定试试。

    她留在永宁,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捻花堂”请人有个条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后来是因“捻花堂”一干女人们见李流玉病得严重,见不得姑娘家颠沛流离,才勉为其难在“捻花堂”大后院也拨了间房给江寒波栖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个被当成三个来用,要是堂外有什么粗重活儿,绝对叫上他,有什么好吃的,肯定他最后吃到。

    “捻花堂”是那些女人们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们笑着对她透露——

    “咱们这儿的‘捻花堂’尽管大,也只是江北总铺,真正的本铺设在江南,但‘捻花堂’背后尚有个大靠山,说白了,咱们全是江南‘飞霞楼’出来的。‘飞霞楼’向来以女为尊,‘捻花堂’当然跟随”

    “‘飞霞楼’常是收容一些被休离,或遭遇其他不幸而无立身之处的可怜女子,楼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飞霞楼’在道上的名气越来越响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宽,这‘捻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过楼主不常来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货走得很勤,十天半个月便能瞧她上门。阿实,往后得空,也带你过江回‘飞霞楼’玩玩,楼内‘好风景’难得一见,你见了,绝对受益匪浅。”

    之后不久,她便见到花三花咏夜了。

    三姑娘年纪与她相若,模样娇媚却不失英气,当时花三身边还跟着一位名叫余皂秋的年轻汉子,那人高大阴沉,性子很怪,安静到教人发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对儿的。

    再有,她在那当下不懂“捻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们提起“飞霞楼”为何说到最后要笑得那般暧昧,后来才知,江南“飞霞楼”之所以声名大噪,是因靠着所谓的“玉房秘术”大发利市,攒了钱之后再开货行、开茶馆、饭馆等等铺子,替众女们谋了好几条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问明白什么是“玉房秘术”后“捻花堂”里的女人们笑得更是前俯后仰,边笑边说,她则听得面红耳赤,头顶心都要冒烟。

    “阿实妹妹尝过那销魂滋味吗?”

    她被问得僵口不能言语。

    一怔神,神魂飞掠,仿佛鼻间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凉的北冥月夜下,她紧紧拥抱那个男人,也紧紧被他所抱。

    她尝过那神迷魂销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为当中有情,到头却如幻影。

    此时,望着李流玉捧着碗,喉头艰涩滑动,努力吞下每口汤药的模样,她内心一紧,不由得问:“真好吗?”

    “什么?”李流玉抿掉唇上药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随即淡笑。“说实话,我也不十分确定。但已经没关系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块千年‘血鹿胎’,对我到底有无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实静默半晌,慢吞吞道:“这些日子你天天灌汤药,那些仅是滋补药材,可你身子太弱,虚不受补,养了近两个月仍一日较一日苍白虚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启唇时,神态甚是平静。

    “实姊姊其实寿长或寿短,我原已看开,就是独独放不下师弟,而他也够狠,纠纠缠缠不肯罢休,我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心想就放开算了,最后还是狠不下心,还是要为他回来我若走了,留他一个太可怜,所以总舍不得走,每往阴黑地方踏出一步,总要回头瞧他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让命再长一点,能陪他久一些。实姊姊,我就只是这样想而已。”

    说话的人没哭,樊香实倒是潮了双眸。

    她内心羡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实的,有人能相爱如斯,只不过她没能遇上,而这“捻花堂”里许多女子也都没能遇上。

    深吸一口气,她抿抿唇,又抿抿唇,仿佛一件事必须经过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后,她扬睫,双手不自觉攥紧,声音低却清晰。“若是我愿意一试呢?”

    “实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拢,双眸湛动,似瞧出了点什么。

    “就试用我的心头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没答话,仅怔怔瞅着她,似一时之间也不知能说什么。

    踏出那间厢房时,两人最后所谈之事尚无一个结果。

    李流玉是极愿意去试的,然樊香实血中之气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尝试,失败便算了,最终是要害了别人。

    至于樊香实,说到“愿意一试”时,她心房突突腾跳,真有种豁出去的感觉。

    走在大后院通往前头铺子的石砖廊道上,她下意识抚着左袖袖底,那里她缝了一个狭长暗袋,随身带着当时刺入她心头的那根中空钢针。

    当时被隔于密室养伤,她醒来时见到这根钢针,两日后,它犹然搁在同个地方。她不知那男人为何没取走它,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藏了它,似乎将它偷偷占为已有,莫名解了一点点怨气。

    离开北冥“松涛居”时,除当时身上衣物和这根钢针外,她真什么也没带走了。

    想想是有些凄情啊,却也自觉潇洒,而今这根钢针又要派上用场吗?

    她她对自己下得了手吗?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个小圆疤直直刺入,应该可行的,只是怕自个儿临了胆气不足啊!倘是她退缩手软,又能请谁相助?

    事情横在眼前一时难解,她叹了口气,两手拍拍双颊,再深吸口气振作精神,跟着撩开厚重的门帘子来到前头店铺。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个时辰,一进茶馆这边的店头,忙接过一位中年妇人手中的托盘,托盘上干干净净摆着一杯甫冲好的玉銙香茶,她脆声道:“茹姨,我来我来,换您到后头歇会儿吧!这茶是哪桌客倌点的?我送去。”

    “阿实阿实,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着嘴,细嗓压得仅余气音。

    樊香实闻言一笑,把托盘递回去。“那还是茹姨去招呼吧。”相处虽才两个月,但她深知这些“姨”字辈、“婶”字辈,甚至是“婆”字辈的前辈们,对于欣赏英俊鲍子、斯文相公也是兴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开花也是年轻姑娘去开。快去,茶都要凉喽!”挥帕子赶人。

    樊香实忍笑,整了整表情。

    苞着,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张临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颤,肚腹似挨了一记重拳,打得她五脏六腑几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紧牙关。

    懊是离了十万八千里远的人,该是与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着了,此时此刻,怎又出现眼前?

    离得这么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样,近到她又跌进那双不见底的深幽长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临窗而坐,长发简单地缚于身后,俊庞迎风,几缕跳脱绑束的青丝晃荡,如江南的风中飘柳,既柔且软。

    好痛

    但至少她意识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丑。

    她渐渐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手中托盘端得稳稳“捻花堂”里热闹吵杂,她两耳皆聋一般,什么也听不见,只余心跳,从胸房冲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响。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极。

    “客倌,这是您点的‘玉銙香’。”敛下眉眸,她将茶搁上桌面。

    她真想给自个儿赞声好!好啊!当真太好!她声音不疾不徐,中规中矩,竟无半字纠结,全顺顺地弹出舌尖、溜出双唇。

    所以,撑着点,她能撑过去的!

    “您慢用。”

    话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吁了口气,转身欲退。

    此时分,她脑中掀起思路无数——

    想着要走、要逃。

    想着等走回拒台之后,她就要闪回店铺后准备开溜。

    想着接下来是否该离开江北,又该往哪儿走?

    想着她这一走,李流玉的病懊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骤然而断,她身子甫动,一只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这时才真正、真正对上他的眼。

    他的那双微弯、似带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却窜着火,一片诡谲。

    芳远香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