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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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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是在午饭前来的,我的父亲低着头跟在后面。他们的脸上是严肃的。但是刘术霞夫妇,刘术兰夫妇赶忙起身热情迎接,我的母亲就有了笑容,我的父亲也有了笑容。三对夫妻站着围成一个圈,你一言我一语,声音盖过了刺耳的蝉鸣,吱吱的鸟叫,沉闷的狗吠。刘术霞就像十六岁讲《西游记》孙悟空大战红孩儿一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

    邻居王阿婆伸着脑袋从木门朝里张望。

    “呦,淑珍,我说你家这么热闹呢,敢情是女儿女婿回来啦。”

    外婆见有人上门,哈哈大笑着捧着瓜子走上前,一口老姐姐老姐姐亲切叫着,

    “老姐姐你过来瞧,回来了,女儿女婿都回来了。两个外孙也回来了。”

    王阿婆接过瓜子,放在斜襟蓝布褂子的内口袋里。小脚一顿一顿的从台阶走了下去。

    刘术霞是在1987年结婚,当时刘术霞已经是个26岁的老姑娘了。上门说亲的媒婆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大抵是其职业生涯遇到的最严峻的挑战。众人一窝蜂聚集在王淑珍崭新的小院里,凉茶放在脚边,聚精会神,正襟危坐,他们说刘志平家的奇闻趣事比装神弄鬼的严婆子还要多许多。死人的故事听得多了,翻来覆去没了新鲜,胆子也就大了,兴致也就淡了。可活人的故事不一样,像风雨不可预测,变化多端,极耐人寻味,也可作经验之谈,留给后辈儿孙以警醒。

    譬如性情暴躁者不可嫁之,懒惰成性者不可嫁之,夸夸其谈者不可嫁之,偷鸡摸狗者亦不可嫁之。这是哭哭啼啼的村妇鼻青脸肿经历的血淋淋的事实。

    早在刘术霞十八岁时已经有前来说媒者,相看对象多是同村同龄男子,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五花八门,但都不是很富裕,也没有一技之长,多半是要像刘志平一样,与许多老实头一样,成为地地道道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艰苦朴素,勤劳克俭,口袋里却没有仨瓜俩枣的老农民。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民间歌谣响遍十里八乡。

    于是有同村刚满十七岁的女子披上了红盖头。大家劝慰,都是农民,谁也不比谁高贵,嫁了罢。这个年头甚好,不见哪个因为吃不上饭横尸街头。

    可王淑珍摇头,刘志平也摇头。

    刘术霞二十岁一时前来说媒的多了起来,媒人腰杆子挺的笔直,气定神闲的喝茶,这次带来相看的男子的确不俗,这是个越来越新潮的年月,这是个信息满天飞的年月;媒人没三把刷子,只靠不烂之舌忽悠的伎俩,随着乱葬岗上化为一摊烂泥的饿死鬼一起烟消云散了。

    十个候选男子中,同村的有三人,邻村的有三人,县城的有三人,山沟的仅一人;高的占六分,瘦的占七分,长相端正的占八分,其中有两名拖拉机司机,三名专做批发蔬果的商贩,四名拈勺的食堂厨师,一名县政府机关单位负责采购的会计。

    这些个可不是歪瓜裂枣,是大小相同的嫩青菜,粗细均匀的嫩黄瓜,直溜溜的嫩茄子,一个虫眼也没有的架豆子,是“精品”中的“精品”,是不可错过的,值得人人挤破头疯抢的上等货色。

    谁若有幸嫁了,吃的就不再是粗茶淡饭,而是肥鱼、瘦肉、野鸡、牛蛙。穿的确良,人造革,涂香粉,梳油头。再不用为一尺红头绳犯难。即使美中不足这男子性格些许暴躁,可大度容之罢,毕竟人无完人。

    可王淑珍摇头,刘志平也摇头。

    媒婆着实吃了一惊,手里的茶碗啪嗒掉在了桌子上,碗盖在桌子角上足足转了六圈,转的媒婆是眼冒金星,头昏脑涨,心烦气短,直翻白眼。平日歪脸斜嘴的,手脚残缺的,婆子靠三寸巧舌如簧,还不是许了正常人家。虽背后遭人唾弃黑心烂肝,不得善终,可婆子哪儿会和钞票作对。

    眼下婆子有了良心,精心挑了这一众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绅士,别个有愚笨闺女者硬塞六十六块六角六分六厘想走个后门,尚且被这媒婆子拒之在外。却何苦落到今日尴尬局面,媒婆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只满身疙疙瘩瘩的癞蛤蟆,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刘术霞二十四岁半时破天荒有媒人再次上门,这次带来了四个人,一个有三儿两女的二十七岁鳏夫,一个胡须旺盛的三十三岁小脚中年男人,一个体长一米六一,体重一百七十四斤的二十二岁白胖子。

    刘志平觉得其中年纪三十三岁祖上做寿材生意的中年男子还算凑合,人高马大,五官端正,眉眼带笑。家里房屋六间,门面两间半,四个姐姐已嫁为人妇,父母亲六十有三,身强体健。虽寿材生意听着晦气,但好歹是一门营生,好过穷的锒铛响。

    王淑珍刻意将刘术霞推到中年男子近处,刘术霞就变成了刘志平板车里蔫巴的菜叶子,王淑珍拿出早年集市里讨价还价的架势,深知不占优势,想着先让其一分,再让其三分,实在不行就贱卖了罢,脚踏缝纫机不要也罢,百斤的母猪不要也罢,就算是男方彩礼仅出一只红底囍字洗脸盆,但若是两人真心过日子,刘术霞不受欺负,王淑珍便愿意结下这一门亲。

    这桩婚事后来倒是没成,个中缘由令人啼笑皆非。这个三十三岁中年男子人模狗样,却没成想是个绣花枕头烂草芯,实不懂规矩。他不曾许诺哪怕一只红底囍字洗脸盆,也不曾许诺真心实意呵护即将娶进门的新妇刘术霞,他竟许诺日后全全代理老丈人丈母娘的后事,定要为二老打两具贵气的金丝楠木棺材。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仿佛王淑珍和刘志平已然咽了气似的,王淑珍和刘志平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躺在金丝楠木棺材里了。

    王淑珍回过神来,二话没说抄起扫帚就狠狠砸到这个楞头青的脑袋上,王淑珍搜罗所有难听下流的词汇,破口大骂楞头十八辈祖宗一通,诅咒其爹娘暴病而亡,姐妹短命早死,就连楞头的三个外甥,王淑珍也是劈头盖脸的从头顶骂到脚后跟。眼瞎啦,腿瘸啦,脚底流脓啦,后背生疮啦,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被雷劈,被水淹,被刀砍,被箭刺,死后下十八层地狱里也要被剁头,挖眼,拔舌,剔骨,水煮,油煎。

    很快方圆百里就炸开了锅,男女老少闻此事后乐的是前俯后倾,四仰八叉,啪啪的拍着巴掌笑,啪啪的拍着大腿笑,啪啪的脚跺着地笑,啪啪的拍着别个的肩膀头子笑,最后一个个只能搂着笑抽筋的肚子哎呦哎呦的叫唤了。这滑天下之大稽的奇事,比严婆子嘴里的鬼上身,鬼打墙,鬼夜行,鬼夺魂还要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