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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霭山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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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人生路有许多事物可体验,但有些事情体验过一次便不会再想有第二次。  譬如,坠崖跳桥诸如此类非一般的体验。此番我挂在树干上吐得昏天暗地,起先吐了几口血,之后变成干呕,颇有将五脏六腑统统吐出之势。全身血液倒流至脑袋瓜,涨得似要迸裂,难受至极。

    “月儿,你可还撑得住?”轰隆声中飘来焦急的话语,惊惶未定的我这才恍然清醒了些,浑身不停颤抖,心中后怕不已。我蔫蔫地扭过头循声看去,透过丝觅得那一抹安然地落在斜下方乔木间的白影,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我没事~”我缓缓松了口气,喃喃开口,声音却彻底淹没在下面传来的流水声中,这蚊吟之声连我自己都听不大清楚,又如何传到对面去。幸而我还不至于虚弱不堪,于是费力地攀上交错的树干,使出吃奶的劲来了个咸鱼翻身。然后甚是潇洒地扬起胳膊朝对面挥了挥,之后由于身子抖得厉害只得收回手支撑身子。

    唉~姑奶奶又没死成!但是这次我真正体会到了面临死亡的恐惧,原来自己并非生无所恋。此刻有无数张面孔涌现脑中,尹落天、师父、外婆、秦叔、小五、王妈……甚至还有薛家兄弟。

    我终究还是无法洒脱,可是商君陌……一想及他心口便一阵绞痛。

    对不起……

    这么多天我未曾落过一滴眼泪,然而经历了刚刚的惊险,泪水终是决了堤。

    师父接住翩翩落下的我,将我紧紧拥在怀里,我借着谷中震耳的水声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了良久,伤心以及愧疚的眼泪晕湿了我依靠的怀抱。

    哭到最后我已精疲力竭,脑袋闷痛昏昏沉沉,周身暖暖的感觉甚是安详。曾经我只有靠在商君陌的胸膛才会觉得安心,此刻依偎在同样温暖的胸膛,纵然没有那股熟悉的葛根香味,依然能泛起我心中的暖意,全身变得轻松,周身疼痛渐缓。

    不知何时自己竟是睡着了,做了个杂乱且漫长的梦,最后在那一幕黑夜里的身影被两把刀穿胸而过跌入江水的场景中惊醒。浑身一个激灵,我蓦然睁开双眼,入目的是渐渐泛白的天空。突然感觉到异动,之前的种种一瞬间涌现,惊魂未定的我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做噩梦了?”柔柔的话语从上方飘来,我稳了稳心神,恍然现自己仰卧在师父的怀中。

    我的脑袋枕在他的右臂弯,右肩被他的手掌撑着搁在侧跨微抬的右腿上;蜷缩的身子盖着他的外袍,腰身被他的左臂牢牢环住。委实是个极舒服的卧姿,但我并不认为抱着我是师父也会舒服。此刻我周身暖和,并非身上多了件外袍所致,入了冬的山中何其冷!

    “师父~”我如猫儿般喵呜出声,抽出胳膊环住他的腰身,借力往他怀里缩了缩,将脑袋瓜蹭上他的肩窝。许是我这娇撒得太过突兀,只觉师父身子立即僵住,僵了好一会才再次将我拥紧。

    天色大亮之后我才陡然现经过昨夜的折腾,此刻我与师父形容狼狈,白衣自是最不耐脏的,随便磕磕碰碰便已污得不能看了。师父纵然丝凌乱衣衫略脏也如坠落凡尘的谪仙,而我就不同了,萎如蔫苗,加之形似鱼眼泡的双眼,以及左脸颊上那片碰都碰不得的红肿,狼狈不堪。

    昨晚被师父那股极强的内劲一撞,伤得不轻,细细回想那惊险的一幕,不免后怕。当时我还疑惑师父为何不直接搂住我飘落,后来恍然明白过来,他那一撞即可将我送向对面,他自己又可借力折回。若是如我所想直接将我搂住,没了借力点我们只能坠下去摔死,武功再高终究只是**凡胎。

    师父不通医术,也不通药理,于是他决定将我送到我外婆家。我本想直接去舅舅家的,可师父执意要将我送上山。我自认为伤得并不太重,浑身的疼痛应该只是车马劳顿之故,至于昨夜吐的那几口血,委实不知原因。

    上山之路艰难异常,且不说找不到上山的路,加之我有内伤无法强行持久运行真气,是以师徒二人走走滞滞。师父时不时或背或抱带着我穿梭一阵,我被那剧烈的晃动晃得极其难受。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我们都是空着肚子的,两个不懂得野外生存之道的人困在这山中委实悲催至极,我想此次上山的两日应该是师父此生中最艰苦狼狈的日子了。幸而我还识得一些药材和果实,胡乱采了些勉强充饥止渴。

    这一路上一想到接待我们的会不会又是那块破木牌这问题就头疼得很,我统共来外婆家的次数不过二十次,然而半数都是扑了个空。当我和师父精疲力尽爬上峰顶的坳间时,丛丛绿云间袅袅而上的青烟让我一阵欣喜若狂,终于可以饱饱地吃一顿了。这样想着,顿时觉得浑身都是力气。

    然而,事实证明我是白欢喜了一场。并不是因为外婆不在家,而是她老人家明明在家却将我们拒之门外。我本就虚弱不堪,本想以这副样子能讨得外婆的疼惜。哪知师父刚说明我受伤的缘由,正领着我们进屋的外婆蓦地驻足,转过身时脸上乌云密布,紧接着就是一阵狂风暴雪。

    “臭丫头!你若还认我这个外婆就给我跪在这,好好提神醒脑!”一手杵着紫檀木龙头杖的外婆突然抬手将我推下台阶,冷冷睨着我低叱。我一个趔趄跌下台阶,幸而身后还有师父,栽在他的臂弯。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台阶上的人,眼前这位出手快准狠的老妇人便是我那脾气古怪得出了名的外婆了。我若对别人介绍说她已年过古稀,定能惊掉不少下巴。什么老态龙钟或是鹤童颜诸如此类的词语根本与她老人家不沾边。

    她那一头及膝的墨比我的还要乌黑柔亮,柔顺地垂在背后只在尾处用带系住;满面红光,娥眉杏眼,唯一显得出岁月痕迹的便只有她那鼻翼边延伸而下至嘴角的两道纹路了。以形如疾风和立若松柏来形容她老人家再合适不过,至于她手上那重达两斤的龙头杖……除了张扬着其本身的贵重之外,便是被她用来挑挑东西或是打打人什么的。

    “殷前辈请息怒,月儿重伤虚弱,怕是经不住罚跪。还请前辈先替月儿看看伤势如何,若无大碍再行惩罚便是!”我自顾自愣神,身后的师父却是焦急万分。

    “还死不了!她不是想死么,跪死在这总比摔成一滩烂泥要好看得多。”外婆刮了我一眼移眸至我身后冷冷说道,语气冰冷得将我瞬间冻成冰人。我虽知道外婆说话素来不怎么动听,但这些话委实太过绝情了些。

    “殷前辈……”

    “好啦!这天寒地冻的,也怪冷的,老身屋里生着火炉呢,你小子要不要进来烤烤?”师父的话被生生截断,我被外婆丢来的问话砸得差点吐血。小……子?不得不承认外婆年纪上是有资格唤师父一声“小子”,可师父刚已甚是清楚明白地自报了家门,怎么的师父也是第三大门派的少掌门,外婆这么叫委实吓我一跳。合着她老人家根本没把潜雾派放在眼里?

    “谢前辈盛情,晚辈身强体壮不畏严寒,可月儿她身子虚弱,又吐了不少血……”

    “哐~”一声巨响,我怔怔地看着那扇被重重磕上的木门,怕是都快磕散架了吧!

    “师父,我没事,不必为我担心。”愣了半晌,忽闻一声轻叹,我知道师父在为我担心着急,慌忙回身轻声宽慰道。

    “你觉得怎么样?还撑得住吗?我再去求求前辈……”他眉间焦灼,满眼疼惜,凌乱的丝随风轻舞,面色略显苍白。

    “我真的没事,是我自己不懂事惹恼了外婆,跪一会不碍事的。”说完我屈膝跪下,所幸外婆的院子是碾压平整的土地面,比跪在那青石板或是木地板要软太多。

    唉~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被罚跪过多少次。五年前刚来外婆家就被她老人家罚跪,说起缘由我甚是委屈,那会甭说养过兔子,我见都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动物,是以对她老人家养的一窝红眼白兔甚是上心。当时我并不知道兔子这种动物甚是娇弱,不能多喝水亦不能喝不干净的水。本来我是好心,看见兔笼里没放水就捡了块陶罐碎片舀了些水放了进去,不成想才过两日那几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就呜呼哀哉了!

    那会子我对外婆的脾气不甚了解,被训斥了几句就委屈得不行,更别说被罚跪了,然后我就耍脾气离家出走了。有些相遇是命中注定的,正是那一次出走邂逅了商君陌。

    按理说,潜雾山到处都是水潭可以泡澡,也不知这家伙当时吃错了什么药,泡个澡竟要跑到霭山来。还是之后他时不时跟我提起我外婆藏在石窟里的医术药典,我才渐渐想通了一些原委。但我仍不甚理解的是,他泡澡就不能穿个亵裤什么的么?我本也只是瞎摸乱撞碰巧到了石崖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就被他震了下去,害得魂飞魄散的我差点溺死在他的洗澡水中。

    之后他很好心地将我捞起丢到地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怒火中烧,顺手抄起手边的石块便向身前的罪魁祸砸去,同时丢过去一句“混蛋”。我犹记得当时正在穿衣的他不疾不徐地朝旁边挪了一步,懒懒地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扫视了我良久。我被他那打量怪物似的眼神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就要大打出手。然而,他只用了一招便将我制服。

    若论当初上潜雾派我有多不情愿,那可谓是以死相拼,也不知那时商君陌到底看中了我什么潜质,执意要掳我上潜雾山拜师习武。他将我封了嘴绑了手,然后不知从哪里捉来好大一条蛇缠在自己的手臂上,但凡我走慢一步他便拿蛇来吓我。迫于他的淫威我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拼命爬梯,爬上望云台之后彻底瘫软,五体投地。

    当然,拜在师父门下是我心甘情愿的,试问世间哪个少女能抵挡师父那如春风暖阳般的微笑?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都看得愣了神,抗拒之心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乐颠乐颠磕头行礼,一声“师父”叫得甭提多快!

    时间流逝如白驹过隙,如今想来五年时间犹如一晃间便过去了,我那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脾性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商君陌磨得没了影。是以此番外婆让我跪在这寒风中我也不曾生过忤逆之心。虽然我不甚理解她老人家何以如此恼怒,但我眼下实实在在有伤在身,饥寒交迫,浑身乏力,她丝毫不顾及我的伤委实让我心中生寒。

    思绪如泉,潺潺涌出。天空阴翳得似是要沉下来,寒风冷冽如冰刀般刮着我裸露在外的肌肤,隐隐作痛。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晕眩袭来,身体晃了两晃唤回我的神思。这才现自己长久保持一个跪姿导致双腿麻木,几乎没了知觉,轻轻一动便要栽倒。

    “别跪了,我扶你去那边坐坐。”身子被一直蹲跪在一旁的师父稳稳扶住,饱含疼惜的话语带着阵阵暖流包裹着我全身。心中顿时有什么东西涌出塞在喉间,一阵寒风掠过催得我鼻间酸,随即双眸逐渐模糊。

    “我没事,只不过是腿麻而已。”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侧过脸不让他看见我双眼蕴含的泪意,边说边撑着身子动了动腿。

    “我再去求求前辈,你等着。”他说着缓缓站起身,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转头看去不禁错愕,师父正将他的外袍脱下。呆愣间他已将他手中的外袍披在了我身上,轻蹲于我身前拢紧衣襟将我裹住。

    “师父~我……,那个……其实师父不用太担心我,她毕竟是我外婆,她老人家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一会就没事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措,脑袋顿了又顿。

    他面色略显苍白,眉头微蹙,双眸布着血色,轻抿的薄唇被寒风吹得干枯泛白。我陡然现此刻面前的这张面孔竟是这样憔悴,心中微微抽搐,这两日我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都不曾关心过昼夜不停地温暖着我的师父。

    “外面这样寒冷,师父还是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外婆定然不忍心我独自一人跪在这寒风里,老人家心软得很。”我强行扯出一丝笑容,正了正身子说道。

    这么些年已足够我了解自己的师父了,他虽才华横溢但心地过于纯良,以至于我以前耍的那些小聪明都能瞒过他。此刻我说得这般轻松只是不想让他太担心我,大半日水米未进,他又一直在消耗真气暖着我,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是经不住这般损耗的。

    “若真如此才好,看你嘴唇都干枯了,我去向前辈讨些热水你喝。”听了我的话师父蹙着的双眉微微展开,薄唇翕动间滑落柔柔的话语。脸颊的肌肤泛着轻薄如冰的玉色,映得他那双失了血色的薄唇似是凝了霜,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含住那两片冰凉,渡给他温度,深怕眼前这一抹单薄得似要随飞飘走的冰白会在下一瞬消逝。忽然心中一阵惶恐,我真的好怕,好怕失去的感觉。

    “师父……”喉咙一僵,想说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师父,我不想失去你,不想让你再为我皱眉,月儿喜欢看你的笑容,只要看到你的笑容月儿就不觉得痛了。

    这些话自始至终都没能说出口,若说遗憾,那便是我再也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如春风暖阳般的笑容。纵然他笑着,我也能一眼便看穿他眸中的痛楚和眉间的愁绪,一遍一遍灼痛我的心。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师父出来了,右手中端着一只大水杯,热气腾腾。然而,他木然地关了门,下台阶时一个趔趄。我心中大惊,此刻他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乍然看见他这般,心中顿时揪紧。外婆到底对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眼见他险些跌倒,惊慌之下一声疾呼脱口而出。好在他只是晃了晃身子,并没有摔倒,他闻声抬眸看向我,双眸明暗了几番,双眉紧蹙。驻足了片刻徐步朝我走来,此刻我更加确信是外婆对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虽然她老人家素来言辞犀利,但也从不出言恶意中伤他人,难道是师父说了什么惹恼了她老人家?这更说不通,师父纵然再心急如焚也断然说不出不好听的话来。

    师父本就藏不住情绪,更是说不好谎话,即便如此若是他不想说的话是怎么也问不出来的。不过我也是此番才知道这些,无论我怎么问他除了说“没事”、“没什么”、“真的没事”之外就没有其他了,于是我只好放弃。也许,过一会就真的没事了呢!

    我安安静静地跪着,时不时扭头偷瞄一旁的师父,他似是被什么事情困扰,一直愁眉紧锁敛眸苦思。他这样子看得我颇为忧心,突然不知从哪里飘来点点白屑落在他鬓边散落的碎上,一点又一点。我忍不住抬起手想去帮他拂掉,刚抬起手那些白屑飘落到我指尖,随即消融只留下一点水渍。这是——雪!

    片刻之后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雪花落在草木叶上的声音。不知为何我难掩心中的一丝激动,抬眸看向天空,入目的是铺天盖地飘来的灰点,夹杂着片片飞絮翩翩旋至眼前呈现出最纯净的色泽。

    “下雪了~”我喃喃开口,心中泛起一阵阵热浪。我酷爱冬季,尤其爱冰天雪地,那是世间最美轮美奂的风景。皑皑一片,万物沉寂,天地唯此一色,掩尽俗尘斑斓。

    “冷吗?”沉默了许久的师父终于开了口,简短的两个字却是饱含关心。

    “不冷!”我回眸丢给他一个皎洁的笑容,自肺腑。今年的初雪比去年来得晚了些,还有一个半月就到元日了,时间过得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