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出宅记(重生) > 第20章 八年

第20章 八年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夜色沉如砚池,月隐星没。

    俞府院墙外的青石大街空旷狭长,路口处拐进一道被火光笼着的细瘦人影,是更夫挑着灯,敲着竹梆子巡夜而来。

    “咚——咚,咚……”

    四更天了,要敲四下竹梆子,一长三短,可竹梆只起了三响就没了下文。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自俞府院墙后窜起,飞上了最近房舍的屋檐。更夫吓得哆嗦,再顾不上第四响,拎着灯笼转身就跑。

    金铁交鸣的声音铮铮不断,还夹杂着隐约的低喝声,青石板路上忽然响起整齐而匆促的脚步声,火光晃动着从大街的数个角落中亮起。

    京兆尹事先在这里安下的人手都已出动。

    霍引踩着檐上青瓦,手中长剑挥出冷冽清光,剑法舞得密不透风,与对面还穿着俞府仆役衣裳的莫罗斗得正酣。高手过招,旁人毫无插手的地步,地上的人只能干瞪眼盯着。

    约有半柱香时间,众人听得檐上青瓦发出几声脆响,霍引脚下瓦片尽碎,看似要从高处落下。对手得势,紧紧缠上,手中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重重锐光。

    “死吧!”

    莫罗得意喝了一声,全力击去,却忽见霍引脚底一震,他足底碎瓦如雀屏四散而飞。莫罗心不好,却已晚了。霍引那破绽只是引君入瓮的陷井,他被个十岁少年给骗了。

    霍引不容他多想,趁他躲避碎瓦时跃起,剑花凌空轻挽,落下之时化作蛟龙出海,眨眼之间就将剑刃架到了莫罗颈间。

    “困兽之斗。”他站到莫罗身前,神色漠然道。

    黝黑的面容在夜色中只剩下霜雪似的光芒,没有笑容,不是俞眉远面前爱笑爱调侃的少年。

    “小子,耐性倒挺好的,追了我这么久还不死心!”莫罗被剑架着脖子并不慌,嘲道。

    霍引不回应他的挑衅,只朝地上的人使了眼色,而后又将目光警觉地望向了四周漆黑夜色。四周并无异常,他皱了眉头,伸手反剪莫罗的双手。

    阴冷的气息似藏在夜色里的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霍引只觉周身一冷,已察觉到危险。地上的人涌到屋檐下要接应他,霍引手上施力,正要将莫罗送到地上交给他们,夜空里却忽有流星火窜出,砸向了青石板路。

    “快退开!”霍引急吼。

    “轰——”地一声,火光乍起冲天,热浪四扑,地上的人被迫退离。

    霍引咬牙,他抓着莫罗疾退数步。阴柔的劲力忽隔空袭来,直向霍引,他腾手御敌,挥手挡下那道古怪劲力,可电光火石之间,身侧幽影闪过,那人不知何时竟欺身而上,到了莫罗身边,挥掌而出。

    她要救人?

    不对……

    她要下杀手。

    霍引心念闪过,强自转身到莫罗身前,强行扛下了这一掌。气血陡然翻腾,他隐约间听见一声轻笑,下一刻莫罗身体已软。

    他心中一惊,那人趁他分心之际,掌风又至,他松开莫罗,勉力侧身,这掌便落在他胸口。

    “铮——”他手中长剑落地,人跟着从屋檐之上落下。

    茫茫夜色中,他只见那人脸上银亮的面具。

    “殿下。”暗处有个人冲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急呼。

    霍引瞪了来人一眼,拾了剑刚要站起,胸口处忽然一寒,体内经脉如有冰棱乍裂,寒意四散。他身形一晃,只能勉强撑剑半立。

    “殿下。”身边的人想要扶他,却在接触到他手的时候脸色忽变,“殿下,您的病又发作了?”

    “我没事!”霍引咬紧牙,目光露出几许狰狞。

    那人的内力太过阴柔,勾出了他的老毛病。

    “殿下,我送你回宫吧。”身边的人还要扶他,却被他甩开,便只好劝道。

    “我不回去。”霍引归剑入鞘,强忍体内几乎结冰的刺骨冷意站直身体。

    四年的质子生活,六年的江湖浪迹,从他被送出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回不去了。

    更何况回去了,明天……他无法兑现那个承诺。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不论成败,只问生死。

    “殿下,身体要紧哪!”身边的人还在想着要用什么办法劝他回去,就见前面挺拔的背影晃了晃。

    冰寒弥漫,世界就连一点暖度都不存在了。

    “殿下——”

    ……

    俞眉远彻夜难眠。

    昨晚外面动静大得吓人,到了四更天时更是传出轰天巨响,将屋里的人全都惊醒。俞眉远便披衣趴到了窗边,看着窗外远空蹿动不安的火光,心里沉得像压了块重石。

    而后不论周素馨和青娆怎么劝,她都不肯再回床上,只守在窗前,听着远处的动静又一点点小下去,火光也慢慢暗去。

    这样的日子,让她想起前世京城的两场祸事,九王谋乱与五皇子纂位。那时候,夜也黑得幽沉,火光总会突然在院墙外亮起,各种凌乱尖锐的声响扰得人心难安。她也这么守在窗前,等魏眠曦回来,那时的她,心思纯粹,只记挂他一个人。

    如今,这纯粹却已再难找回了。

    俞眉远不知道自己几时趴在窗口睡着的,囫囵一觉惊醒时人已被抱到床上。

    她迅速掀被下床,看了眼屋外的天色。

    天光微明,离巳时还早。

    她等不急就随便找了身衣裳换上,匆匆梳洗完毕就跑出院去。

    园里只有雀鸟蝉鸣,昨晚的纷乱没留下半点痕迹,清晨洒扫的仆妇仍旧忙碌着,一切如常。

    玉兰树下的落花终于被人扫走,风过时枝叶微动,又飘落几许花叶,似乎藏在树上的少年又悄悄摇了枝桠逗她笑。

    她抬头,树上无人。

    巳时未到,他还没来也不奇怪。

    俞眉远安了安心,坐在石凳上等他。

    她总觉得,他说了不见不散,就真的不散。

    ……

    入夜时分,院里的灯渐渐点起。玉兰树下落了一大片阴影。

    “姑娘,该回去了。”青娆在俞眉远耳边轻声道。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时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俞眉远今天不像往常那样随性。

    俞眉远手里捏着两朵玉兰花,正放在鼻间细细嗅着,闻言转了头,将花夹在了青娆耳廊上。

    青娆不明所以,摸着耳后的玉兰花愣愣看她。

    “饿坏了吧?走吧,我们回去。”俞眉远拍拍手,笑着站起。青娆那点心思,她焉能不懂。

    “姑娘,你不等了吗?”青娆只知她在等人,却不懂她在等谁。

    “不等了。也不是非见不可的人。”俞眉远迈步往回走去。

    她只是想确认他是否平安罢了。

    不论成败,只问生死。

    ……

    翌日,俞眉远往俞章敏那里打听了消息。那夜兴师动众,一场厮斗,死了个贼人。

    多余的,他便也不知了。

    “霍引呢?”她问俞章敏。

    “没听说,好像回云谷了。”说起霍引,俞章敏又露艳羡的目光。

    “哦。”俞眉远懒懒地回应。

    莫罗死了,霍引走了,所有线索尽断。

    衣袖下的小手缓缓攥起,俞眉远开始厌恶无能为力的感觉。

    少年不再回来,她依旧每日到玉兰树下坐着。

    像个习惯,也只是习惯。

    ……

    入夏天气越发热了,园里姑娘们的衣裳换成薄纱轻罗,似蝴蝶般轻盈。

    昼长夜短,杜老太太身体渐安,园里的姑娘又总要聚到她屋里去,吱吱喳喳闹腾一番。

    “大姐姐,昨天我听我舅妈同母亲闲谈,说是二皇子殿下回来了。”三姑娘俞眉安拉了俞眉初的手坐到屋外廊上咬起耳朵。她母亲惠夫人娘家是国公府,向来都有许多宫里的小道消息,这常让她在一众姐妹间主导话语权。

    “二皇子?”俞眉初初时不解,略一回忆就想起了这位二皇子,“你说的可是一出生就因体弱多病被抱出宫外,长居别院养病的那位?”

    “嗯。”俞眉安得意地点头,“听我舅妈说,二殿下一回来,皇上就拟旨要给他封王。”

    “封王?我可记得他年纪不大呀。”俞眉初惊奇地道。

    “我还听说……他生得可好了……不知和魏哥哥比起来差多远?”俞眉安眼珠一转,脸上忽浮起几缕红晕。

    “你怎知是差呢?难道就不许是更好?”俞眉初打趣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年纪小小就谈论这些,仔细我告诉夫人去。”

    俞眉初忙抱了她的手臂讨饶:“好姐姐,别,我不说了。这外头怪热的,我们回屋吧。”

    二人走后,俞眉远方从拐角处走出。

    关于大安朝惠文帝的第二子,她有些印象。

    二皇子霍铮,字安隐,与太子霍汶同为惠文帝元妻崔元梅所出。

    他在出生之时便被还未登基的惠文帝送出宫,十岁方回,并立刻获封晋王,是惠文帝在位期间最早封王的人。

    惠文帝在位期间,霍铮不涉朝政,不争权势,虽是帝后最宠爱的儿子,却人如其字,安隐于府,直至其兄霍汶登基为帝,他方崭露锋芒。

    平定新王登基之时的五王之乱、辅佐其兄实行新政、剪除前朝钱相党羽、治理京畿水系,他为大安朝殚精竭虑,从无私心。

    她唯一一次见他,就在他的丧礼之上。

    他画过幅画,墨山远阳,孤雁绕林,一人一剑,扬风策马,冲入林间。

    那时她困于将军府的后宅,终日游戈于争宠夺利的小伎俩之间,又兼身染奇毒,一见此画便由然生出敬仰之意。

    也正因为这幅画,她才清楚明白今生她所要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可惜这样磊落之人,却薨于永乐八年,年仅三十岁,英年早逝。

    当时的皇帝,其兄霍汶在他灵前扶棺恸哭不已,后赐其谥号“文正”。

    而除了一个谥号外,他再也赐不了更多的东西。

    因为这位晋王殿下无后。

    他终生未娶。

    ……

    昭煜殿后的花园里,也种了棵不知多少年的玉兰树。树上的玉兰开得正盛,风一吹便幽香四散。

    树下安了张铺着大毛褥子的罗汉榻。时值近夏,天气渐热,这大毛褥子在阳光显得厚重沉闷,可榻上斜倚着的人却丝毫不觉闷热。

    漆黑长发未束,披爻垂落,遮去他半张脸。他闭着眼懒懒歪着,腰下还盖了张薄被,身上披件莲青的鹤氅,宽大的衣袖垂在榻侧。

    “殿下——”远远的,尖细声音传来。

    他直起身子睁了眸。长发被扫到脸颊两侧,露出一双含墨点漆的眼眸,瞳中明光如长穹碎星,盛放满天璀璨,让人无端沦陷。这是张难以言绘的脸庞,棱角分明,俊美无边,唇线硬朗,鼻梁挺直,本当是极为英挺的男儿之相,然而……苍白皮肤与浅淡透明的唇色,又在这硬朗上添了矛盾的病态。

    来人跑得匆忙,到榻前时脚不慎踢到了一物。

    “咚……”空去的酒坛骨碌碌滚了老远。

    “殿下,您又偷偷喝酒?”

    “小左,你好罗唆!”他掀了被,从榻上下地,“连酒都不让我喝了,这日子还有什么乐子?”

    “这不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小左忙将榻尾的一件披风拿起展开。

    “区区一坛酒,要不了我的命!”他淡道。

    “唉,殿下,云谷的人来接您回去了。”小左追上去,将披风给他披上。

    这趟他的病发作得厉害,宫中御医竟束手无策,他只能回云谷。

    “知道了。”他一拂手,将背上的披风拂开。

    有件东西跟着他的动作从袖间轻飘飘落下。

    他眼神微怔,俯身拾起素青的绢帕,脑中忽闪过小白兰似的女孩。

    他这人生平不喜承诺,唯独给了她一个不大不小的承诺,可到头来……他还是食言了。

    固执的姑娘,不知道是否还在树下等他。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

    呵……

    不见……不散……

    ……

    是年,大安朝发生两件大事。

    二皇子霍铮回宫,即刻获封晋王,成为当朝第一个封王的皇子。

    西疆狄蛮自漠北进犯,靖国候魏定怀以十万魏家军迎战二十万狄蛮大军。

    战事吃紧,朝野上下皆惶。

    俞眉远知道这场战前后近八年,魏家军才将狄蛮尽数赶出漠北,保住了大安朝。

    自此,魏家军声名远播,威名赫赫。

    所谓的赤胆忠魂,也由此而来。

    早已知道结局的事,她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慈悲骨的线索全断,她只能另作打算。

    若再逢险境,她不愿自己仍像那夜一般,无能为力。

    手中有力,方有可为。

    为此,她暂抛一切——

    全心修练《归海经》。

    ……

    第五年,魏家军与狄蛮在嘉潼关浴血奋战,靖国候魏定怀战死。其子魏眠曦领兵三千偷袭敌营,怒斩敌将头颅,随后他接下帅印,领军与狄蛮誓死交战。

    一战成名,魏家的赤袍小将扬名天下——赤胆之心,忠魂之后。

    同年,云谷霍引以一人之力,在北边大破萨乌摆下的乾坤战阵,击败萨乌第一高手,又以云谷之名领着近千江湖儿郎闯入萨乌大营,烧毁粮草辎重,逼得萨乌不战而退,解了大安朝腹背受敌的燃眉之急。

    至此,云谷霍引,名动天下。

    剑落九霄,无人知君来。

    一诺,八年。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

    相逢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