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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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全食过后, 有家粥铺的粥变成蓝色。可巧遇上街口有清华女学的学生。学生们过来瞧了瞧瞧,开始科普化学。

    待日头已出来大半,百姓兴致渐少, 诸事如常。有个说书先生在茶楼说书,提起蓝粥之事来。一拍惊堂木:“你们猜怎么着?日食之前,满满当当如白玉屑一般的粥, 竟生生变成了蓝色!这伙计活了二十多年,又在酒楼做了这几年,从没看过蓝色的粥啊!吓得脸儿都快成蓝的了, 撒腿就跑出去。各位,你们知道什么缘故么?”

    “知道!”下头好几个茶客喊, “淀粉遇碘便蓝色!这是化学反应,弥勒教余孽吓唬百姓的!”

    说书先生愕然:“什么?弥勒教?”

    一个胖茶客站起来大声道:“方才在路口, 建安理工学校的学生同我们说了。日全食过后,京城里头出了十几桩这般事呢。衙门已抓到三个, 少说还有十来个。”说书先生懵了。

    原来, 中庭大街科普组的小组长觉得那事蹊跷,便让一位同学雇了辆马车回校将之告诉了校长贾安娘。贾安娘立时传信入政事堂。不多时, 满大街的科普之人,不论是学生的、商铺的、粉头的、票友的, 都科普起粥铺之事来,还道:“京城十几处粥铺、饭馆甚至百姓家中出了此事。现已查明,乃是弥勒教余孽死心不改,妄图借日全食之机在京中生事, 派遣十数名惯贼教徒往各处捣乱,生出蓝色粥饭来吓唬无知百姓。”可怜弥勒教早已被剿灭殆尽,竟巴巴儿背了口黑锅。

    本来出了个谜语给人猜、还想吊会子胃口,偏有急性子抢先将谜底诏告天下——谜底还与自己的不同。说书先生犹如被人堵了喉咙,说不下去了。

    到了黄昏时分,从京城各处报进政事堂的蓝粥之事已有了五十多件。罗曼啼笑皆非看着贾琮:“你怎么知道不止一件?”

    贾琮懒洋洋道:“燕王虽英明,终究没有接受理工科那一套。要不然,当年我想让燕国学生学点数理化怎么那么难?跟翰林院老头磨破了嘴皮子啊!故此他手下的人没有系统学过化学,能知道几样使淀粉变色之物?保不齐还是从哪个道士手里弄来的方子。何况这招义忠亲王的人使过,说不得就是从那边流过去的。”

    正说着,冯紫英拿了张画像走近来:“宣扬蓝粥的说书先生有二十三个,已悉数抓来审了,都是拿钱说书的。雇他们的之人便是这位。”乃扬了扬手道,“茫茫京城要找这么个人倒是不容易。”

    贾琮等人传看了一番,都不认得。詹鲲道:“莫急,使人多多的画出来,明儿就有用了。”冯紫英立时吩咐下去。

    贾琮等了半日没人问詹鲲缘故,便自己问了。詹鲲笑而不语。贾琮撇嘴:“冯大哥怎么知道他不肯说?”

    “不知道。”冯紫英道,“这会子大伙儿都忙,翼之若没把握也不会说。既是他已有了主意,让人照做便好,到时候自然知道。犯不着事事弄明白,我又不是谋士。”

    贾琮一想也对,笑道:“我这好奇心得收敛些,向冯大哥学习。”遂各忙各的去了。

    京城东北处有五个大官仓,西北三个,戍卫皆不少。当晚二更天左右,天上又飘下雪来。广平仓内高高的探出几株大树,不多时已成了半白。西边墙外慢慢悠悠走来两个打更的,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二人仰头看了会子围墙,忽然把蓑衣一脱斗笠一甩,如猿猴般爬上围墙。他们坐在墙头张望片刻,纵身往里跳。就在此时,枪声响起。这二人连躲避之处都没有,硬生生中弹落在墙内。远处又有枪声传来,东南西三面的打更人也都中了埋伏。兵士从树上跳下来,将死尸拖到屋内查验——这些打更的背上都背着大大的羊皮袋,袋中灌满了清油。

    官仓有官兵守卫,私仓自然是没有的。一夜之间,京城有十七座私仓着火。好在今晚救火头夫得了上头的话,说那做蓝粥的弥勒教徒招供,他们今晚计划趁夜放火烧粮,遂早早预备好了。十七座私仓虽伤得颇惨,火灾并未蔓延至别处。

    到了早上,五城兵马司的衙役骑马满街跑,忙着画影图形捉拿昨晚的纵火犯、弥勒教余孽。有几个说书先生一瞧,好悬吓得跳起来:这不正是前几日来雇自己说书之人么?亏的我先听了科普,没赚这笔钱。不然,跟弥勒教扯到一处,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又有几分期盼:告示上说,如有得知此贼下落告知官府者,赏银子五十两。可惜今儿没遇上他。衙役还特意送了些到豪门大户去,让里头的老爷管事都看看。燕王府也得了几张画像,下人们送给王妃瞧。说来也怪,那人分明长得不难看,王妃瞧了竟吃不下饭。

    巳时三刻左右,有个人来到五城兵马司。原来他是一家客栈的小二,他认得此人昨晚上就在他们客栈住着,还有个同伙。衙役立时取铁锁往客栈抓人,却扑空了——那二人已逃走。再查他二人的名字,此人名叫全二,同伴张麓。过了两个时辰,弥勒教余孽全二与张麓之画像已贴满大街小巷。冯紫英不禁替张麓喊冤:“好端端一个燕山官匪,生生让你们诬陷成了弥勒教。”

    日全食之事登时被人抛诸脑后,满京城闲与不闲之人都在议论弥勒教,还有人将先世子的最宠爱的哑姬也是弥勒教徒扯了出来。

    贾琮听说了,顺口问詹鲲:“那个马氏呢?”

    詹鲲道:“让我三叔公送到齐国去了。”

    贾琮道:“齐国不是国力颇弱、不用使劲儿对付么?”

    詹鲲道:“省一份力是一份。齐王诸子没有成器的。让他们自杀自灭去、咱们慢慢等着齐国百姓自愿迁徙出来,岂不好?”贾琮想着也对,便抛下了。

    倒是林黛玉问道道:“大姐夫怎么知道他们会放火?此事太难,我以为成不了的。”

    “烧干净满城之粮自然不可能。”詹鲲道,“故此他们只烧官仓和大米铺之仓。京中虽不至于无粮可买,米价必徒然高攀,官府也没粮可临时压价。寻常百姓舍不得这钱,去郊外同农人买余米而不得,难免心生埋怨。再加上天狗食日之灾并米粥变色之祸,街头流言四起,人心惶恐。有心人挑拨一二,易起民乱。倘若天津总兵卢得志举旗清君侧、神机营提督赵长松于城内做内应、燕王又亲自去招抚御林军,咱们只怕都得坐热气球逃跑了。”

    贾琮想了半日:“若仅是如此,还不至于吓得燕王妃想送孙子出城。再说我们的火器和兵士终究强过御林军,单凭这些他们还赢不了,肯定还有别的。”

    “暂时推测罢了。”

    “嗯,眼下咱们已扛过敌人好几拨攻击了,胜利在望。”

    好容易安生度过了日全食、又保住了大官仓,贾琮想着今儿好生歇歇。才刚回府给贾赦请了安回来,林黛玉打发人来了。这亲兵抱拳道:“我们丞相说,对不住摄政王。你叮嘱她的事儿她没做到。”

    贾琮怔了半日,苦笑道:“她是女儿,林姑父是老子,她也没法子。”遂晚饭也吃不下了,巴巴儿坐着。盘算着林府也祖孙三代该吃饱了,起身过去。

    一到林府门口,门子便说:“王爷怎么才来?我们老爷相爷已等了许久了。”

    到了外书房,林黛玉坐在椅子上,林海负手立在窗边。贾琮挥手:“林姑父好,林姐姐好。”

    林海一动不动道:“司徒磐今日来找我,我把他放走了。”

    “我知道。”贾琮道,“您老能不能详谈下都您二位说了些什么?”

    林海叹道:“左不过是问我为何要同你们造反罢了。”

    今儿下午,林海正陪孙子玩儿呢,门子进来报说故人来访,还送来张笺子。林海认得上头的字,忙披上大氅亲迎出府门去。只见一人戴着斗笠立在门槛前,身后连个护卫都没有,正是十几年未见的司徒磐。二人恍然如梦、对视良久,都生出沧海桑田之叹来。小厮在旁喊了几声“老爷”。林海惊醒,作了个长揖:“九先生。”

    司徒磐微笑:“林大人别来无恙,可愿请我吃盅清茶?”

    林海也微笑:“请。”

    二人直入书房,唤人泡茶上来。司徒磐吃了一口,赞道:“好茶。”待服侍的人都下去了,二人对坐着吃了半日的茶,都不开言。良久,终是司徒磐先说:“如海,我自以为认得了多年,最知道你不过。我想不通你为何会反。”

    林海猜到他必有此一问,慨然道:“这千头万绪的,我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日,“我独有一女。女儿反了,我这老骨头也就跟着了。”

    司徒磐微微皱眉道:“你不是没有主见之人。再有,贾维斯的人品孤自诩并未看错。”

    “你没看错。”林海道,“只是老实人也未必诸事能忍,再说造反一事乃是小女为先。”司徒磐愕然。林海轻轻一笑,“小女原本没预备骤然造反。王爷,是你下令让她进京的。”这老头儿拍了下案头望着司徒磐,略带几分宣泄之意,“你自己让她只身带我孙子进京。”

    司徒磐摇摇头道:“孤王并无要她母子二人为质之心。贾维斯父母兄嫂都在京城,何须再添两个?当真是想让那孩子做孤孙儿之伴读。孤那老大已有了栽培嫡次子之心。”

    林海淡然道:“王爷可是觉得你乃一片好意?替太孙安排了助手,又替我孙儿找到靠山。”司徒磐抬目看着他。林海轻笑,“我孙子才两岁。两岁的孩子何等懵懂,你就让他漂洋过海离开父亲、今后数十年也不知能见父亲几面?原本是千娇万宠的小爷,如何受得了世子府上上下下的势利眼?”

    司徒磐皱眉:“依着他的身份,谁敢慢待他。”

    林海冷冷的道:“王爷与太上皇乃先帝亲子,怎么幼年时在宫中过得那般艰难?王爷可还记得,你为了几块果腹的点心与先太皇太后之太监打了一架?”司徒磐猛吸了口气。半晌,林海道,“此事还是王爷自己告诉老臣的。你把那踩碎点心的太监痛揍了一顿。他没想到皇子竟全然不顾身份,偏也不敢还手。后来,但凡有慢待你们兄弟二人的奴才,你都直上拳脚。宫中人怕挨你的打,你们的日子才稍稍好了些。那时候王爷已经七八岁了吧,我孙子才两岁。”

    司徒磐目瞪口呆:“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如海你是傻的不成?世子府与皇宫岂能一样?孤与三哥乃是因为外祖舅父丢了官职遭人踩踏,你孙子背后有贾维斯和荣国府,谁敢欺负他?”

    林海摇头:“王爷还是不明白。两岁幼儿离了父母,旁人再如何照顾哪里替代得了?孩子得受多少委屈?说是伴读,实则与奴才何异?打小就得对王孙磕头下跪。”

    司徒磐不解道:“臣子跪君岂非天经地义?他在家中难道不跪父母长辈?”

    林海顿觉一口气憋在胸中多年极想吐出来,乃含笑道:“故此我女儿反了。”他顿了顿,“我孙子不跪父母长辈。太小了,还没学。日后也未必会学。”老头儿捋了捋胡须,“待他长大了些,老夫便教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跪人。”见司徒磐面上又惊又怒又悔的模样,林海不止哪里来的兴头,张口又说,“王爷可知道我女儿何时开始有了反意的?”

    “何时?”

    “二十年多前我从扬州回京述职,险些于街头遇刺。先帝不顾刺客未明,强命我回任上去,有为诱饵之意。”林海无端生出了股自豪来,伸手比划了个“九”。“小女当年只得九岁——天子置她父亲性命如儿戏,她便反了。”

    司徒磐皱眉:“幼女不懂事还罢了。如今她已大了,当明白天地君亲师之序。孤不是还许她以女子之身做了军师?古往今来哪个女子能得此任?”

    “她不是没打过败仗以报?”林海理直气壮道,“知遇之恩当以战场功绩还,岂能以幼儿来还?孩子清清白白来到这个世上,又没做过错事,凭什么上外人府里受委屈?”

    司徒磐不知如何答他,有种对牛弹琴之感。半晌才说:“如海你何时……变得狭隘至此?”

    林海好笑道:“我狭隘?我舍不得孙子受委屈便是狭隘?你敢说我孙子在世子府上不会受委屈?”

    司徒磐耐着性子道:“纵然年幼时受了点子委屈,也能磨练性情不是?谁小时候不受委屈的?日后呢?孤不是告诉你了?岳儿有意栽培那、孩、子!”

    林海呵呵一笑:“且不论那孩子日后夺嫡能不能成,纵然能成又如何。天下这么大,我孙子难道非得替他做事不可?王爷,海外诸国,臣子见君都是不跪的。”

    司徒磐冷冷的道:“贾琮呢?他见摄政王千岁也不跪?”

    “还跪?”林海笑道,“他哪回不往琮儿头上爬?尿都尿过好几回了。”乃深深看着司徒磐道,“王爷,你根本不知道琮儿要做什么。我劝你到台湾府走走看看,尤其去学校听听先生们讲课。琮儿已废掉了跪拜之礼,谁也不用跪谁、谁也不受谁的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