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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天子恩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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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声音,她听过。

    记忆霎时翻箱倒柜般落了出来,如煮沸的热汤在脑海里滚滚不息。一刹间,恍惚又是夜半废宫,满目狼藉里看见一个女子遭受平生最残忍最无可饶恕的欺辱。

    彼时那男子满足的低吟与长叹,与眼下这一声闷哼重叠在一起,便如同一根刺,刺进人心里去。

    半跪于地的人抬起头望见江凭阑的背影,感觉到她的错愕与失神,趁她此刻背后空门大开忽然奋力爬起,一脚踢出。

    她僵着身子慢慢回头。

    众人心中大惊,无人知晓那女子为何要选在这等要紧关头出神,还将自己的面门转了过去,副指挥使不甘落败,这一脚拼尽余力势如破竹,若是不躲开,必得毁容。

    短短一刹里,女眷席中有人吓得捂住了眼,神武帝也震了震,一只手半抬不抬似乎在犹豫是否要阻止副指挥使。皇甫弋南蹙了蹙眉,掩在袖中的手一动,指尖多了一枚细小的石子,脚风至,他手掌一翻,石子将将要射出,却忽然看见江凭阑动了。

    她动了,动的却不是手不是脚,而是嘴。

    她在那样的致命一击里笑起来,唇红齿白间平静而淡漠道:“是你。”

    是你。

    轻轻巧巧两个字,却有惊天杀机一闪而过,副指挥使愣住,还来不及困惑这两个字的含义便先生出一种直觉,直觉不对,不好,有诈。他脚在半空,这么一愣,浑身动作也便跟着一停。

    江凭阑敛色,出手,化掌为拳,身子一侧,反打在他胸口。

    副指挥使那一脚落空大半,未踢中她面门,却重重擦过她的手背。她似乎没觉着疼,拳脚不停,这回出手时不再迂回,不再用智,像要将他往死里揍。

    人人目光一缩,似乎在细细分辨方才宁王妃的嘴型,那两个字是什么?

    六皇子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低低道:“呀,这女人疯了?”

    江凭阑的确是疯了。这一拳一脚的架势不像是比武,倒像要当着天子的面杀人,杀的还是皇家护卫的副指挥使。她步步紧逼,拳拳相扣,原本就已经负伤的副指挥使被揍得鼻青脸肿,除了退还是退。

    他人已退到擂台边缘,她却似乎还没揍够,一拎他衣领反将他又送了回去,然后继续把他往另一边逼去。神武帝神色微微震动,却也没有阻止,不是他不爱惜羽林卫,而是他没有理由。比武的规矩定的是谁先倒地不起或被逼下台为输,而副指挥使眼下确实没有倒地不起,也没有被逼下台。

    江凭阑半拎着他一路狂揍,眼神是冷的,笑意是深的,动作是优雅的。

    不知是谁又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这宁王妃自己的手都肿成包了,竟还不肯停下来,多大仇多大怨啊?

    几个来回过后,江凭阑终于肯停,以一个漂亮的过肩摔作结,将人狠狠掼到了地板上。牢固的木质擂台轰一声响,裂出个坑来。

    众人震惊得无以复加,司仪两条腿抖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宣布比武结果,四下静默里,却见那女子吹了吹自己发红的拳头,云淡风轻道:“哎呀,打人不能打脸,我还得靠这张脸吃饭呢,你说你怎得这般粗鲁?”

    几位皇子险些屁股一滑从椅子上滚下去。

    她说罢又朝神武帝恭敬颔首行了个下跪礼,“臣媳气极,一时失了分寸,重伤了羽林卫副指挥使,还请陛下责罚。”

    神武帝朗声笑起来,笑得酣畅淋漓,“比武难免摩擦受伤,无甚责罚不责罚的,朕倒颇为欣赏你这敢怒敢打又敢作敢当的性子,真乃巾帼不让须眉也!”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副指挥使听完这席偏心偏到海里去的点评,闭上眼昏了过去。

    江凭阑谦虚一笑,“陛下过奖,‘巾帼’二字,臣媳愧不敢当。”

    神武帝满意地点点头,一伸手道:“来人,将副指挥使抬下去,着令太医察看伤势。”说罢又眯起眼道,“王妃似也受了伤,不若先令太医瞧瞧,这文试晚些时候再行也无妨。”

    她知道神武帝早便等不及要进行文试了,说这话也不过客气客气做个表面文章,于是谦逊回绝,“多谢陛下美意,臣媳这点小伤不打紧,倒不必教陛下与各位皇子、大臣等急,还是先行文试吧。”

    众人心里“嘶”一声,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方才还因为险些被打脸而气得把人揍没了半条命的宁王妃,此刻怎得反倒不着急了?

    皇甫弋南垂眼抿了一口茶,开始思考等这女人回来以后要给她哪种颜色瞧。

    神武帝默许,示意司仪上台。那司仪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上台之后也不说场面话了,直接开始宣读文试试题。

    一众臣子心里都在思忖,武选难者文选易,方才颜四小姐的试题就不难,眼下怕是要更容易些,难道恩赦令便这么轻易归宁王妃所有了?

    “问:延熹十八年,皇甫边境岭北暴动,源于何事又终于何事?”

    这问题一出,众人齐齐屏息,江凭阑心里好大一群草泥马呼啸而过。

    司仪大人,您确定您这题目没和那颜四小姐的换错?或者说,是咱们的陛下叫你不小心给换错的?

    四下静默,无人敢大口呼吸,每个人都别有深意地望着江凭阑,哦,因为他们不敢别有深意地望陛下。

    在这等场合谈论政事本就要命,更何况这题目一下子牵扯了皇甫和刚亡国的微生,以及西面那一直不安分的厥人,虽然考的是历史而非时政,可这历史离眼下太近,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还是杀头的大罪。

    江凭阑默了默,随即朝上座神武帝恭敬颔首道:“陛下,这题目,臣媳不能答。”

    神武帝目光一缩,正色问:“何以见得?”

    她笃定一笑,“因为这题目出错了。”

    一众皇子重臣心中都是一凛。题目确实出错了,这里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题目出错了,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敢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哦?”神武帝佯装听不懂的模样,“你倒给朕说说,何处错了。”

    “臣媳以为,岭北暴动一事发生在延熹十七年,且那时的岭北并非皇甫边境,而是微生边境,岭北一带是在延熹十八年才归于皇甫的。”

    神武帝闻言鼓起掌来,“好,好!”

    陛下一鼓掌,众人也得跟着鼓掌,四下由死寂至掌声雷动,起落不绝,唯有那擂台上的女子,宠辱不惊,始终静默。

    至此,文选题的用意便显而易见了。这题考的不是智慧,而是胆量,若宁王妃不敢指出题中矛盾之处而将错就错答了下去,那才是欺君的重罪。

    江凭阑在心里冷笑一声,神武帝倒是了解她,知道她这人最大的就是胆子。正想着是不是可以收拾收拾卷铺盖走人了,忽听上座之人道:“王妃胆识过人,这文选自然是通过了,只是朕有些好奇,若这题没有错,你会如何答?”

    哦,果然还有附加题。

    她默了默,看起来好像是在思考,其实不过作戏给众人看看。真正的答案在听见试题时她便已准备好,但眼下若答得太快,便显得她早就料到神武帝会有这一手似的。

    陛下的心思可不是她一个小小的王妃该猜的,因此即便猜到,也要装作没猜到。

    江凭阑默了好半晌才开口道:“众所周知,岭北暴动源于西厥挑唆,又终于微生末帝舍弃岭北的决议。”

    神武帝点头的同时却又蹙起眉,“朕想听的,是王妃的想法,不是众人的。”

    她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躲不过的终归还是躲不过,她想藏拙,神武帝却不肯让她藏。不是每个懂得进退的人都有机会选择进退,她不若夕雾幸运,她没有选择。

    半晌后,她重新开口,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众所周知,岭北暴动源于西厥挑唆,又终于微生末帝舍弃岭北的决议。但臣媳以为,这源头还要更深些,而这终局,其实至今未至。”

    神武帝眼神一亮,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西厥猖獗至此,实际上是源于微生末帝惠文一味退守的怀柔政策。怀柔固然是有用的,尤其在一开始,但长此以往却也容易积累弊病。厥人尚武,一味怀柔施恩并不能令其彻底抛下手中屠刀。人的欲望无限,正如小恩小惠无法令酒肉食者就此吃斋念佛,封王赐爵赏金赏银一样无法令厥人完全打消对中原的敌意。惠文帝以怀柔为策,意图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感化厥人,可在自由与权力面前,并不是人人都肯归顺于道德的。”

    他点点头,赞赏道:“王妃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政见,倒令朕佩服。”

    江凭阑的嘴角抽了抽,她只是被逼无奈答个题,怎么就成了政见?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不能这么说,“承蒙陛下抬举。”

    “朕方才听王妃说,终局未至,这又当如何解释?”

    她又是一默。刚才那个有关源头的说法,批判的是惠文帝,自然答得轻松,但眼下这有关终局的说法却要扯上皇甫内政,一字一句都是踩在雷区,实是要小心。

    半晌后她打了个擦边球,“岭北暴动看似被压制其实不然,厥人既能挑唆岭北一次,便能有第二次。岭北是随时会被点燃的火药,眼下虽风平浪静,却也须得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好。”

    神武帝不置可否地笑笑,众人也都笑笑。这个回答其实刻意含糊了重点,然而正是这般笼统模糊的答案,更令人看出这女子的智慧。

    “今日这恩赦令当王妃莫属,来人,赐令!”

    江凭阑立在原地含笑等着,接过一枚金灿灿的赦令,忍住满心的骂意俯身行礼:“谢主隆恩!”

    神武帝安静瞧着,似乎在她的下文。

    众人也都在等她的下文。

    这天子恩赦令的作用虽同免死金牌一样,但档次却还是差了一截的,因为它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拿到恩赦令者,可当场请求陛下恩赦一人,也必须当场请求陛下恩赦一人,逾期便是要作废的。

    大家都很好奇,宁王妃初入甫京,也无仇来也无恩的,会救什么人。

    江凭阑的目光掠过擂台上那处裂痕凹陷,默了一会道:“臣媳斗胆问陛下一句,这恩赦令,当真是谁都可以赦免,包括天牢罪囚?”

    “自然。”神武帝点点头,已经准备好她说出那个名字。

    “既是有罪之人也能赦免,那臣媳想,无罪之人便更该得以赦免了。”

    众人一愣,宁王妃这是高兴傻了?先是问了一句废话,又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无罪的人何以被赦免?

    皇甫弋南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愣住的,没有愣住,但他举杯的手却忽然滞在了半空。

    “臣媳斗胆,恳请陛下,赦免喻妃娘娘!”

    上座神武帝怔了怔,半晌才得以开口,“喻妃无罪,何来赦免一说?”

    “娘娘病弱,独居深宫诸多不便,又与宁王殿下分离多年,臣媳恳请陛下,破格准许殿下将喻妃娘娘接回宁王府,颐养天年。”

    四下死寂,无人敢发声,因为无人敢想,这女子冒着被毁容的险,顶着被杀头的罪,千辛万苦争来的恩赦令,竟给了一个无罪之人,竟给了一个半疯半傻对其毫无益处的人。宁王妃不笨,天牢内那么多罪囚,随便挑一个救了,指不定便能仗着这恩情得一方势力,可她为何不挑?

    人们忽然想起宫里先前那些传言,说宁王妃视喻妃为生母,不辞辛苦日夜照顾,敢情这不是作戏?宁王妃与宁王殿下,当真伉俪情深至此?

    江凭阑跪了许久,神武帝也默了许久,倒是一旁的徐皇后轻咳了一声,似乎在示意陛下赶紧作答。神武帝回过神来,含笑道:“王妃这份孝心,令朕深感欣慰,你说的,朕许了。冠礼之后,便着令喻妃随弋南回王府吧。”

    她笑了笑,又行一个礼,“谢陛下恩典。”这一句说完,换她等待神武帝的下文。

    果不其然,上座人又道:“不过朕这恩赦令向来只恩赦有罪之人,将它用于喻妃怕是不大合适,王妃还是另择一人吧。”

    大方,真大方,今日的陛下,真是太大方了。陛下,您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您有多疼爱宁王夫妇吧?

    江凭阑颇有些苦恼地思忖一会,“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臣媳初来甫京,倒真是想不出该将这恩赦令给谁……”她眼珠子转了转,“臣媳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陛下准许臣媳,瞧一瞧天牢罪囚的名单?”

    神武帝笑了笑,颇有些和蔼道:“你倒机灵。”随即转头吩咐,“去拟一份天牢罪囚的名单,速速呈上。”

    江凭阑笑眯眯地等,她能不机灵点么?直接说出江世迁的名字,不就等于自己给自己甩了一巴掌?

    名单由掌事公公呈上,经神武帝阅览后辗转到了江凭阑手里,她大大方方站在擂台上,不嫌累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细细瞧过去。

    翻过几页后,她的手一停,悄悄问身旁的掌事公公:“公公,这申氏是谁,犯了什么罪呀?”

    她分明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态度,可声音却不低,这一句问,神武帝听见了,底下坐得近些的众皇子也都听见了。她因此明显感觉到,六皇子那边的呼吸紧了紧。

    那公公看神武帝一眼,得了陛下首肯后才敢答:“这申氏原是朝中五品官员,犯了私贩火药的重罪,按律当斩。”

    她不用回身也知道六皇子此刻正两眼发光地盯着她脊背,于是毫不犹豫高声道:“私贩火药,这等国之祸害,当斩,不救!”

    皇甫赫嘴角抽搐,几欲吐血。

    她继续优哉游哉看名单,过了半晌,忽然“哎呀”一声。

    众人的心被提了起来,正好奇,忽听她惊喜道:“竟有个与我同姓的罪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