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金庸作品集(简体新版) > 第152章 飞狐外传(43)

第152章 飞狐外传(43)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天神诀梦醒细无声神级幸运星惊悚乐园娱乐圈最强霸主农女贵娇我的大侠系统奸臣【犬夜叉】白月光与朱砂痣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个乖。厅上有盆小小白花,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口一张小几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白花。程灵素道:“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跟饮了烈酒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

    胡斐这才恍然,不禁对这位姑娘大为敬畏,暗想自来只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那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他解药,不用耽心。”胡斐心中一动:“这姑娘既擅用药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王了。”问道:“灵姑娘,你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求医之事,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徐的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药王庄的道路,忽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请问一件事,刚才我和钟大哥去药王庄,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明白。”

    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们所以不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始料所不及,“啊”了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王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才克得它住。”

    胡斐听了钦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许多学问,这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当下说到在洞庭湖畔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想:“‘鬼蝙蝠’是什么毒,反正她说了我也不懂。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做人听话便不吃亏。多说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无是处。”便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一路向东。

    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林。程灵素低声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竹箩放在那株树下。”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大树八九丈处的一丛长草旁,道:“这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草,钻进了草丛。

    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着不离开她三步的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也钻进草丛,挨在她身旁。仰头向天,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偶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吹熄灯笼,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

    两人静静坐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只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大是诡异,当真是生平从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

    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火光必是暗红色,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

    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灯下瞧得明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跛的。她身后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

    胡斐想起钟兆文的说话,身子微微一颤,寻思:“钟大哥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个又驼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眼向程灵素看去,树影下见不到她脸色,但见她一对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的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斐登时起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拚着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渐渐走近。只见那女子容貌文秀,虽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女,那大汉却满脸横肉,形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遇到巨寇大贼环攻,也无所畏惧,但这时却心中怦怦乱跳,知道对付这种人,武功再强也未必管用,自己登时便如面临大敌、而身无半分武功一般。

    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余丈,这才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约前来,便请露面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把胡斐吓了一跳。那大汉喊了两遍,没人答话。胡斐心道:“这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那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的道:“慕容师兄既不肯现身,我夫妇迫得无礼了。”

    胡斐暗暗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别人也给一个软钉子你们碰碰。”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干草,伸到灯笼中去点燃了,立时发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弥漫,烟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胡斐听她说“迫得无礼”四字,知道这股烟雾定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转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满了关切之意。胡斐心中感激,微微点了点头。

    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喷嚏。

    胡斐大吃一惊:“怎地竹箩中有人?我挑了半天竟毫不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说话,都让他听去了?”自忖对毒物医药之道虽一窍不通,但练了这许多年武功,决不能挑着一个人走这许多路而茫然不觉,除非这是个死人,那又作别论。他既会打喷嚏,当然不是死人。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盖掀开,跃了出来。但见他长袍儒巾,正是日间所见在小山上采药的那教书先生。

    这时他衣衫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狼狈,已没半点日间所见的儒雅镇定神态,一见到那男女二人,便怒声喝道:“好啊,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笑道:“还说我们下手阴毒?你这般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书生嗅了几下,神色大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发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道:“大师哥,来不及啦,来不及啦!”

    那书生脸如土色,颓然坐倒在地,过了半晌,说道:“好,算我栽了。”

    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啊。”那书生道:“胡说八道!你们是说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么毒手?”那驼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便只要说这句话么?”转头向那大汉道:“铁山,咱们走吧。”说着掉头便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

    那女子道:“他恨咱们入骨,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不愿就此便走,说道:“大师哥,咱们多年以前的旧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还是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

    那书生问道:“薛师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哥,到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书生大声道:“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语音也已发颤。

    两夫妇对望了一眼。那女子道:“好,慕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会,有什么吩咐?”那书生搔头道:“我没约啊。是你们把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突然飞起一腿,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

    那女子冷冷的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哥的字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手一扬,纸笺便向那书生飞了过去。那书生伸手欲接,突然缩手,跟着挥掌拍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一挡,左手中指轻弹,发出一枚暗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钉,射向纸笺,啪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

    胡斐暗自心惊:“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这书生不敢用手去接纸笺,自是怕笺上有毒了。”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两行大字,胡斐虽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着道:

    “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

    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书生的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

    那书生“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哥,有什么不对了?”那书生冷冷的道:“这信不是我写的。”此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驼背女子冷笑一声,显是不信他的说话。那书生道:“信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那书生道:“你拿得稳么?当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胡斐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白,定是另有一个高手从中拨弄,以致这三人说来说去,言语总是不能接榫。那么这高手是谁呢?

    他不自禁的转头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双朗若明星的大眼在暗影下炯炯发光。难道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能耐?这可太也令人难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听得一声大喝,声音呜呜,极是怪异,忙回过头来,只见那书生和那对夫妇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着身子,双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齐声“呜呜”而呼。书生喝声峻厉,大汉喝声粗猛,那驼背女子的喝声却高而尖锐。三人的喝声都是一般漫长,连续不断。突然之间,喝声齐止,那书生纵身后跃,寒光闪动,发出一枚透骨钉,将灯笼打灭,跟着那大汉大叫一声:“啊哟!”显是中了书生的暗算,身上受伤。

    这时弦月已经落山,林中更无光亮,只觉四下里处处都是危机,胡斐顺手拉着程灵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这一挡他未经思索,只觉凶险迫近,非尽力保护这弱女子不可,至于凭他之力是否保护得了,却绝未想到。

    那大汉叫了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无声,树林中虽共有五人,竟没半点声息。

    胡斐又听到了草间的虫声,听到远处猫头鹰的咕咕而鸣。忽然之间,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颤,随即知道这是程灵素的手,只觉柔嫩纤细,倒像十三四岁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眼前忽地升起两股袅袅的烟雾,一白一灰,两股烟像两条活蛇一般,自两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击。同时嗤嗤嗤轻响不绝,胡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隐约见到左右各有一点火星。一点火星之后是那个书生,另一点火星之后是那驼背女子。两人都蹲着身子,鼓气将烟雾向对方吹去,自是点燃了草药,发出毒烟,要令对方中毒。

    两人吹了好一会,林中烟雾弥漫,越来越浓。突然之间,那书生“咦”的一声,抬头瞧着先前钉在大树上的那张纸笺。胡斐见那纸笺微微摇晃,上面发出闪闪光芒,竟是写着发光的几行字。那夫妇二人也大为惊奇,转头瞧去,只见那几行字写道:

    “字谕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徒知悉:尔等互相残害,余甚厌恼,宜即尽释前愆,继余遗志,是所至嘱。余临终之情,素徒当为详告也。僧无嗔绝笔。”

    那书生和女子齐声惊呼:“师父死了么?程师妹,你在那里?”

    程灵素轻轻松开了胡斐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蜡烛,晃火摺点燃了,缓步走出。

    书生慕容景岳、驼背女子薛鹊都脸色大变,厉声问道:“师父的《药王神篇》呢?是你收着么?”程灵素冷笑道:“慕容师兄,薛师姊,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山,你们不关怀他老人家生死,却只问他遗物,未免太过无情。姜师兄,你怎么说?”

    那大汉姜铁山受伤后倒在地下,听程灵素问及,抬起头来,怒道:“小铁之伤,定是你下的毒手,这里一切,也必是你这小丫头从中捣鬼!快将师父的遗书交出来!”程灵素凝目不语。慕容景岳喝道:“师父偏心,定是交了给你!”薛鹊道:“小师妹,你将师父遗书取出来,大伙儿一同观看吧。”口吻中诱骗之意再也明白不过。

    程灵素说道:“不错,师父的《药王神篇》确是传了给我。”她顿了一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笺,说道:“这是师父写给我的谕字,三位请看。”说着交给薛鹊。薛鹊伸手待接,姜铁山喝道:“师妹,小心!”薛鹊猛地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树一指。

    程灵素叹了口气,在头发上拔下一枚银簪,插在笺上,手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