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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五色石(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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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谕卿置酒私衙,与宿变把盏。饮酒间,谕卿说道:“目下县中饥荒,官粮无办,为之奈何?”宿变道:“欲完官粮,先足民食。民既不足,何以完官?”谕卿道:“民食缺乏,只为米价腾贵之故,前日已曾拿两个高抬米价的惩治了,只是禁约不住。”宿变道:“尊见差矣。本处乏粮,全赖客米相济,若禁约增价,客米如何肯来?我今倒有个计较在此。”便自出橐中银五百两,教谕卿差人星夜去附近地方收籴客米,比时价倒增几分。于是客商互相传说,都道云梦县米价最高,贩米客人一齐都到本县来。客米既多,时价顿减。宿变乃尽出橐金,官买客米。令谕卿杀牛置酒,款待众米商,要他照新减之价更减几分发粜,一时便收得米粮若干。将一半赈济饥民,一半代谕卿解充兵饷,百姓欢声载道。钟公刺期进兵,多亏宿变各处催趱粮草接济,士气饱腾。正是:

    先之以药,继之以饵。医国国安,医民民起。商人今作医人,不愧冉家半子。

    钟公统率足食之兵,进剿乱贼,势如破竹。倡立邪教贼首,被鲍虎杀戮。其余乌合之众,逃奔不迭的都被生擒活捉。钟公对宿变道:“所擒贼众,多有被贼劫掳去误陷贼中的,应从宽释。汝可为我细加审究一番,就便发落。”宿变领命,便坐公衙,将所擒贼囚一一细审,随审随放。次后审到两个同乡人,一个叫薄六,一个叫做堵四,看这二人,面庞好生厮熟,细看时,记得是前番在捕厅门首所见的盗犯,那薄六便是说被盗扳害的,那堵四便是说误取盗赃的。宿变问他何故陷入贼党,二人告道:“小人等当蒙捕厅问罪在狱,适有别犯越牢,小的两个乘势逃出狱门,躲离本省。不想遇了贼寇,被他捉去。”宿变道:“当日与你同解捕厅的,还有一个人,却怎么了?”两人道:“那人受刑不过,已毙狱了。”宿变道:“论你两人私逃出狱之罪,本该处死,姑念同乡,饶你去罢。”两个拜谢去了。末后审得一个同乡人,叫做李大,问他何故从贼。李大道:“为赌输了钱,连累母亲缢死,被父亲告在总捕厅。因惧罪在逃,不想途中遇了乱贼,捉去养马。”宿变道:“当日哄你去赌钱的,可是张乙么,”李大道:“正是张乙。”宿变道:“你这厮陷母于死,又背父而逃是个大逆不孝之子。现今本处捕厅出广捕拿你,我今当押送你到本处,教你见父亲一面而死,且好与张乙对质,正其诓资害人之罪。”说罢,便起一角公文,差人押送李大到松江总捕厅去了。正是:

    天理从来无爽错,人生何处不相逢。

    宿变审录贼犯已毕,回复了钟公。钟公即日拔寨班师,奏凯还朝。上表报捷,表中备称宿变与鲍虎功绩。宿变又恳求钟公于叙功款项中,带入曲谕卿名字。朝廷降旨:升钟秉公为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宿变特授兵部郎中之职,鲍虎升为山东济南府副总兵,曲谕卿实授云梦县知县。

    命下之后,宿变即上本告假,驰驿还乡。一路经过府州县,各官都往来拜望。不则一日,路经常州,宿变具名帖往拜常州太守。那太守出到宾馆与宿变相见,宿变看那太守时,原来就是松江总捕同知王法,当下王公便不认得宿变,宿变却认得是王公。正是:

    今为座上客,昔为阶下囚。

    难得今时贵,莫忘昔日羞。

    二人叙礼毕,宿变动问道:“老公祖旧任敝郡,几时荣升到这里的?”王公道:“近日初承乏在此。”宿变道:“治弟前在军中,曾获逃犯李大,押送台下,未识那时台驾已离任否?”王公道:“此时尚未离任,已将李大问罪,结过张乙一案。不想来到此间,却又有一宗未结的公案,系是妇人潘氏,告称伊婿鲍士器,为赌输官债,卖妻为娼,并告张乙同谋,当初撺掇鲍士器借客债也是张乙,后来撺掇卖妻为娼也是张乙,今鲍士器已经问罪发配,张乙却在逃未获。原来这张乙本是常州人,因犯罪逃至松江,又在那里开赌害人,十分可恶。学生前日已行文旧治,吊取他来,毙之杖下了。”宿变点头称快。当下别过王公,便到闵仁宇家拜望了一遭。随后王公到船答拜讫,即开船而行。

    舟行之次,听得有叫化船上,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叫唤,求讨残羹冷饭。宿变怪她声音厮熟,推开吊窗看时,认得是开赌的程福之妻,因向日在他家住久,故此认识。原来程福自被王公问徒发驿,在路上便染病死了,妻子孤身无靠,只得转嫁他人。谁知又嫁了个不成才的,遂流落做了乞丐。当下宿变唤那婆子来,问知备细,嗟叹不已。正是:

    东边阙事西边补,前报差时后报真。

    宿变回到松江,便到冉家,见了丈人。哭拜于地道:“小婿不才,荷蒙岳父费尽苦心,暗地周全,阳为摈绝,几番激厉,方得成人。此德此恩,天高地厚。”冉化之答拜道:“贤婿前穷后通,始迷终悟,也是你命运合该如此,老夫何力之有?”说罢,请出女儿璧娘来,与女婿相见。二人交拜对泣,各诉别后衷曲,再叙夫妇之情。正是:

    既知今是,始悔昨非。前日只顾手中的宋江、武松,那管家里的金莲、婆惜;今日忽然谢别了雷横、史进,不至屈死了秀英、交枝。前日几为鲁智深,险些向五台山皈依长老;今朝喜会红娘子,不致如小霸王空入罗帏。前一似林冲远行,不能保其妻子;今何幸秦明归去,依然会着浑家。若还学那攘臂下车的晋冯妇,捉老虎犹念千生;今既做了素服郊次的秦穆公,顺风旗不思红万。百老原为短命郎,前日几被活阎罗送了性命;四门本有都总管,今朝还

    让晁天王镇住妖魔。圣手书生的挥毫,写不出《哀角》一篇文字;玉臂匠人的篆刻,印不就戒赌一段心肠。裴孔目铁面虽严,不如曲谕卿的周旋为妙;安道全神医无对,岂若冉化之的术数尤高。直教立誓撇开八叶去,遂使无心换得五花归。

    次日,宿变备了礼物,到曲谕卿家拜谢。此时谕卿在任所未归,宿变再三致谢他家内眷,又将钱钞犒赏曲家从人。过了一日,闵仁宇来答拜,并拉着初时这几个同伴客商来贺喜,宿变置酒款待,因说起鲍虎之事,宿变对冉化之道:“岳父这篇《哀角文》劝醒世人,造福不小,当即付梓,广为传布。”化之依言,便刻板发印,各处流传。

    宿变与亲友们酬酢了几时,到得假限将满,携了妻子,并请丈人一同赴京。路经山东济南府,正是鲍虎的任所,鲍虎闻宿变到,亲自出城迎请他一家老少,都到私衙相叙,就教妻子翠娥,并丈母潘氏出来拜谢。欢宴了几日,宿变辞别起身,鲍虎亲送至三十里外,洒泪而别。宿变到了京师,那时京中新推升的礼部尚书便是青浦县乡绅钮义方,他偶从那里见了这篇《哀角文》,十分称赏。原来前日那本戒赌的戏文就是钮义方做的,与化之正有同心。他访知这篇文字是兵部郎中宿变丈人冉化之所作,又晓得化之现在京师,便发名帖,邀请化之到来相会。叙话间,问起化之原系儒生学医的,便道:“先生具此美才,岂可老于牖下。”两个说得投机,治酌留饮,唤出公子钮伯才来相见。饮至半酣,钮公对化之道:“赌钱场中不但扯牌,还有掷色,其害更甚。愚意欲再作一篇《戒掷骰文》,先生高才,乞更一挥毫。”化之欣然允诺。便教取文房四宝过来,走笔立就。其文曰:

    吁嗟乎!赌之多术,其端不一。既有八张,又有六色。

    六色之害,视角甚焉。呼卢呼雉,转盼萧然。庶几宴饮,用佐觞政。自酒而外,用之则病。或云此戏,从古有之。我思古人,大异今兹。桓温善算,博则必得。知其用兵,百不失一。问君之智,何如于温。苟或不及,此好当惩。刘毅慷慨,一掷百万。敌人塞心,雄豪是患。问君之胆,何如于刘。苟或不及,此好当休。壮哉袁君,脱其破帽。掉臂一呼,人识彦道。问君之技,何如于袁。苟或不及,此好当捐。掷骰子矣,莱公雅量。俯镇人民,仰安君上。问君之度,何如于莱。苟或不及,此好当裁。我愿父兄,戒厥弟子。防闲必严,毋习于此。禁之不听,伊教之疏。何以治之,是在读书。

    化之写完,钮公接来看了,极口称赞道:“此文与《哀角》一篇并臻绝妙。先生这两篇妙文,当得两服妙药。他人之药,只药身病;先生之药,能药心病。忠言苦口,能药人于既病之后;潜消默夺,又能药人于未病之前。只看撰文之精,便知用药之妙。”说罢,即以此文付与公子观看,教把去立时发刻,与《哀角文》一并行世。当晚钮公与化之饮酒,尽欢而散。

    次日,便上一疏,特荐儒医冉道文才可用,奉旨冉道特授为翰林院撰文中书兼太医院医官。化之谢了王恩,随即同着宿变往谢钮公,自不必说。后来宿变官至卿贰,化之亦加衔部郎,翁婿一门荣贵。女婿未尝学医,偏获药材之利。丈人已弃儒业,卒收文字之功。正是:

    遇合本非人所料,功名都在不意中。

    看官听说:人苦不能悔过,若能悔过,定有个出头日子。那劝人悔过的,造福既大,天自然也以福报他。奉劝世人,须要自知我病,切莫讳疾忌医;又须善救人病,切莫弃病不治。

    回末总评

    淋淋漓漓,为败子说法。悲歌耶?痛哭耶?晨钟耶?棒喝耶?能改过者,善利其阙者也;能劝人改过者,善补人阙者也。自补其阙、与补人之阙,皆所以补天之阙。一《哀》一《戒》,两篇妙文便当得一片女娲石。

    卷之八

    凤鸾飞女和郎各扮一青衣

    奴与婢并受两丹诏

    纪信荥阳全主身,捐躯杵臼赵家臣。可怜未受生时禄,赠死难回墓里春。奇女子,笃忠贞,移桃代李事尤新。纵令婢学夫人惯,赴难欣然有几人。

    右调《鹧鸪飞》

    从来奴仆之内尽有义人,婢妾之中岂无高谊?每怪近日为人仆的,往往自营私橐,罔顾公家,利在则趋,势败则去。求其贫贱相守,尚且烦难;欲其挺身赴难,断无些理。至于婢妾辈,一发无情,受宠则骄,失宠则怨。她视主人主母,如萍水一般稍不如意,便想抱琵琶,过别船。若要她到临难之时,拚身舍己,万不可得。世风至此,真堪浩叹。然吾观史册中替汉天子的纪将军,未尝为项羽所活;传奇中救宋太子的寇承御,未尝为刘后所宽。他如逢丑父有脱主之功,或反疑其以臣冒君,指为无礼;冯婕妤有当熊之勇,不闻以其奋身卫主,升为正宫。为此奴婢辈纵有好心,一齐都灰冷了。如今待我说个不惟不死、又得做显官的义奴,不唯全身、又得做夫人的义婢,与众位听。

    话说唐朝宪宗时,晋州,有个秀才,姓祝名凤举,字九苞,少年有才,声名甚著。母亲熊氏先亡,父亲祝圣德,号万年,现为河东节度使。祝生随父在任读书,身边有个书童,名唤调鹤,颇通文墨,与祝生年相若,貌亦相似。祝生甚是爱他,朝夕教他趋侍文几,不离左右。一日,祝公因儿子姻事未谐,想着一个表弟贺朝康,是同省云州人,官拜司空,因与宰相裴延龄不协,告病在家,夫人龙氏只生一女,小字鸾箫,姿才双美,意欲以中表求婚。便修书一封,使祝生亲往通候贺公,书中就说求婚之意。祝生向慕贺家表妹才色,接了父书,满心欢喜,即日收拾行李起身。临行时,祝公又将出一封书,并许多礼物付与祝生,吩咐道:“我有个同年谏议大夫阳城,也因与裴相不合,弃官而归,侨居云州马邑县。今年三月,是他五寿诞,你今往云州,可将此书礼先到马邑拜贺了阳年伯的寿,然后去见贺表叔。”祝生领命,辞了父亲,唤调鹤随着,起身上路。路上私与调鹤计议道:“此去马邑不是顺路,不如先往贺家,且待归时到阳家去未迟。”商量定了,竟取路望贺家来。正是:

    顺带公文为贺寿,意中急事是求亲。

    却说贺家小姐鸾箫果然生得十分美丽,又聪慧异常。有一侍儿,名唤霓裳,就是鸾箫乳母岳老妪的甥女,也能识字知文。论她的才,虽不及鸾箫这般聪慧,若论容貌,与鸾箫竟是八两半斤,鸾箫最是爱她。那老夫人龙氏性最奉佛,有个正觉庵里尼姑法名净安的常来走动,募化夫人舍一对长幡在本庵观世音座前,夫人做成了幡,命鸾箫题一联颂语在上。鸾箫题道:

    世于何观,观我即为观世。

    音安可见,见音实是见心。

    题毕,夫人就教鸾箫把这几个字绣了,付与净安。净安称赞道:“小姐文妙,字妙,绣线又妙,可称三绝。小尼斗胆,敢求小姐大笔,题一副对联贴在禅房里,幸勿见拒为妙。”鸾箫说罢,便取过一幅花笺,用篆文题下一联道:

    明彻无明无无明;

    想空非想非非想。

    净安见那篆文写得古迹苍然,如刻划的一般,十分称赞,作谢而去。

    不想本城有个乡绅杨迎势,乃杨炎之子,向靠父亲势力,曾为谏议大夫。父死之后,罢官在家,他的奶奶亦最奉佛,也与净安相熟,常到正觉庵随喜。一日到庵中,见了长幡,净安说是贺家小姐所题,就是她写、就是她绣的,又指禅房中那一联篆字对与杨奶奶看了,极口称扬鸾箫的才貌。杨奶奶记在心里,回去对丈夫说知,便使媒婆到贺家来替公子求亲。贺公素鄙杨迎势的为人,又知杨公子蠢俗无文,立意拒绝了。杨家奶奶又托净安来说合,贺老夫人怪她在杨奶奶面前多口,把她抢白了一场。净安好生没趣,自此也不敢常到贺家来了。正是:

    女郎虽有才,未可露于外。

    三姑与六婆,入门更宜戒。

    贺公既拒绝了杨家,却与夫人私议道:“女儿年已及笄,姻事亦不可迟。表兄祝万年有子名凤举,年纪与吾女相当,他在龆龀时,我曾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后来踪迹疏阔,久未相会。近闻他才名甚盛,未知实学如何?若果名称其实,便可作东床之选。惜我迟了一步,不能面试他一试。”

    正说间,恰好阍人来报:河东节度祝爷差公子赍书到此求见。贺公大喜,随即整衣出迎。祝生登堂拜谒,执礼甚恭。贺公见他人物比幼时更长得秀美,心中欣悦。寒温毕,祝生取出父亲书信送上。贺公拆开看了,见是求婚之意,便把书纳于袖中,对祝生道:“久仰贤侄才名,渴思面领珠玉,今幸惠临,可于舍下盘桓几时,老夫正欲捧读佳制,兼叙阔悰。”祝生唯唯称谢。茶罢,请出老夫人来拜见。夫人看了祝生人物,亦甚欢喜。贺公道:“舍下有一梅花书屋,颇称幽雅,可以下榻。”说罢,便教家人收拾祝生行李,安放书屋中,一面即置酒在彼伺候。

    不多时,家人报酒席已完。贺公携着祝生,步入那梅花书屋来。只见屋前屋后遍植梅花,果然清幽可爱。中间设下酒席,二人揖逊而坐,举觞共饮。此时已是二月下旬,梅花大半已谢,风吹落花飞入堂中。酒过数巡,贺公对着祝生道:“老夫昨见落梅,欲作一诗,曾命小女做来。今贤侄高才,未识肯赐教一律否?”祝生欣然领诺。贺公送过文房四宝,祝生握笔在手,对贺公道:“不知表妹佳咏用何韵,小侄当依韵奉和。”贺公道:“韵取七阳,用芳香霜肠四字。”祝生听罢,展纸挥毫,即题一律道:

    皎皎霓裳淡淡妆,羞随红杏斗芬芳。

    冲寒曾报春前信,坠粉难留雨后香。

    恍似六花犹绕砌,还疑二月更飞霜。

    惟余纸帐窥全影,梦忆南枝欲断肠。

    题毕,呈与贺公看了,大赞道:“贤侄诗才清新秀丽,果然名不虚传。”祝生道:“小侄不惜献丑,乃抛砖引玉之意。敢求表妹佳章一读。”贺公便把祝生所作付小童传进内边,教换小姐的诗来看。小童去不多时,送出一幅花笺来。祝生接来看时,上写道:

    游蜂争为杏花忙,知否寒枝有旧芳。

    雨洗轻妆初堕粉,风飘素影尚流香。

    沾泥似积庭余雪,点石疑飞岭上霜。

    天宝当年宫树畔,江妃对此几回肠。

    祝生看了,极口称赏道:“表妹才情胜小侄十倍。珠玉在前,觉我形秽矣。”贺公笑道:”不必太谦,二诗可谓工力悉敌。”说罢,命酒再饮饮至半酣,贺公欣然笑道:“老夫向为小女择配,未得其人。今尊翁书中欲以中表议婚,贤侄真足比温太真矣。”祝生大喜,起身致谢。当日二人饮酒尽欢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