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你照亮了我的世界 > 第43章 环形玫瑰(4)

第43章 环形玫瑰(4)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她侧闪过身子,过了走廊,维维安的笑声从紧闭的门里传了出来,他们似乎在说将在哪儿度假。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很想去维维安老家的牧场。

    她扭开暗锁,出了房门。

    房东老人正在侍弄花园,用剪刀剪去白黄红玫瑰,他嫌玫瑰长过了篱笆,走路总挂着衣服或脸。一条长毛狗摇着尾巴跟在他的身后,看见她,便跑了过来。狗的头、身上的斑圈,使她一下认出狗是维维安认识她那天抱着的丘比特。她怕丘比特跟在身后,就大声与老人说话。老人七十多岁了,一头白发理得整整齐齐,但他的耳朵不灵,她重复两遍才听清。

    哈哈,老人笑起来,说人怎么会怕狗?他放下剪刀,叫,丘比特。丘比特跑到他面前,舔他的脚,他说,你别吓着我的狗。

    老人孤身一人,有个侄子不时来看他。维维安说他脾气怪,但是个好人。她打趣地对丘比特直道对不起,惹得老人又笑了起来。她难以想象这个干巴巴瘦精精的老头年轻时是个板球明星?那天在花园晒太阳,老人竟与她们唠唠叨叨,夸耀自己坐在慕尼黑玛丽安广场的酒吧里,一边喝黑啤酒,一边欣赏一丝不挂的德国女人在身边走来走去。

    这时,维维安从窗子里探出半个头,可能是房东老人的笑声引起她的注意,海伦,你去哪?

    出去随便走走。

    早点回来!维维安叫道。

    走在弯曲的小径上,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水草随着溪水轻悄悄地流逝,风不让人注意地掀动叶片,她的头发、她的衣角。小溪对岸一片红色的房子是手工艺品市场。一面长又宽大的玻璃窗透出坐在酒吧喝啤酒的人影,情侣居多,双双对对,不时旁若无人地接吻。水仙花已见不到踪影,一些白菊零零星星开在溪边,映入水中,像一张张凄楚的脸。

    两个腆着肚子的英国半老徐娘扎紧大裤腿,在采黑莓。树丛深处,荆棘纵横,熟透了的黑莓,挂在那儿,让人垂涎欲滴。她在路边摘了一颗,含在嘴里,甜甜的,略有酸味。

    桥旁边,有个一百多年历史的水磨,除了轴是铁质的,其他部分由木头制成,远看像一个风车。覆盖在上面的厚厚的苔藓,保持着不随着人间进步的神秘感。开动起来的水磨,卷出的水花,像一段白绸,环绕在半空。站在桥上,两旁的树木丛丛叠叠,相互遮掩,隐约可见远远近近的红砖红瓦房白色小楼和黑框白墙都铎式建筑。建过尖顶的画坊,传出手工艺市场街心乐队演奏的英格兰民歌,古老的旋律贴住夕阳殆尽的天空,格外悒郁、怆然。穿得极少的英国女人在桥上走来走去,骄矜而傲慢。当然这是他们的国家,他们的美丽的国家。

    十

    电话铃响了。维维安首先接过去了,一听是找她的,便让她接。

    哈啰!她刚准备问对方是谁,但一听声音就明白谁找上门来了,你好!她改用中文和沈远的妻子说话。

    沈远的妻子仍用她漂亮的英文,声音慢慢地,听起来不仅悦耳,而且惬意。她说,好不容易找到她的电话,她要她原谅一直没有时间去看她。这段拐弯抹角的话是一段开始曲,紧接着便出现了主旋律:你有眼光,海伦。我见过维维安,她就是有点怪癖,喜新厌旧,但这没什么不好的。她非常迷人,听说还非常有钱……

    我不是离开沈远了吗?她握紧话筒的手似乎沾着汗珠,黏糊糊地。她松了松,把右手换到左手,贴住耳朵,这不是你等待之中的事吗?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咱们没什么谈的。她不在乎沈远的妻子话中带刺,暗示她和维维安关系不正常。

    我得谢谢你哪!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沈远的妻子说我们可以吃个午饭,我请客,怎么样?似乎是因为她没反应,她便又掉转话题了;维维安不错,不错。

    这关你什么事?她有点恼火了。

    沈远可痛苦了,我真不愿意看他落到这个地步;赔了夫人又折了情人。

    这不正符合你的要求,是吗?

    沈远妻子愣了愣,随即以笑声掩饰,但他毕竟还是我的远啊!我们感情之深,别人没法理解!

    她清醒过来,这个女人不只是来奚落她侮辱她一番,说沈远仍是她的,即使她不要了,也不属于别的女人、不转让出去,或许有其他用心,比如沈远没在离婚书上签字,所以她有意来挑动她,激怒她,让她回到沈远那儿去?

    说话说完了吗?她不客气地对沈远的妻子说,我不会跟你配合的,她搁了电话。

    两分钟不到,电话铃又响了。她瞧了一眼故意在卫生间和客厅的过道走来走去的维维安,拿起电话。沈远的妻子用中文对她说,海伦,你说了实话。很好!也许沈远值得你爱,也许不值得,这和我关系不太大。她有些咬牙切齿,但声音仍然甜美温柔,她说她只关心一点,不过她可以告诉她,这就是她不会轻易放过沈远,当然她得养他,这点不矛盾,她得折磨他……到发疯为止。

    她直称赞沈远的妻子,然后问,你的话有完没完?她奇怪自己竟然能做到如此心平气和。

    完了,可以说是暂时完了。电话线的那一端,沈远老婆那张算得上好看又异常聪慧的脸仍在柔声地说。

    她放下电话。玉兰花在窗外飘散,一瓣瓣坠入泥土、草坪。几个连成一片的网球场,沈远和穿着白球鞋、白短裙的娇滴滴的妻子在打羽毛球。他们挥动球拍,球在网上擦过,弹在地上,跳过网,蹦起。笑声飞扬,旋转在半空,单单停在她站立的窗台上。

    回忆,像个轮子,她滚动这个奇特的轮子,轮子也在滚动她,朝同一方向,朝一个不该停住的点,急速而去。是的,那时沈远胆怯到纯洁的地步,在她面前,他总是举止不安。她毕业留校刚到分校教书时,沈远已教了两年英国文学,他对英国文学熟悉到让人吃惊的地步。她与他谈莎士比亚、济慈、艾略特以及塞克斯顿、普拉斯、海明威。普拉斯一生像个奇迹,在冬天的伦敦,开煤气自杀,他说她死的那个冬天,伦敦全是雪,水管都结了冰。那个冬天呵,多么寒冷。她现在在伦敦,却不愿去找普拉斯当年的居所,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那时,她的心相对现在,显得多么年轻。

    我是唯一的人,命中注定

    无人过问,也无人流泪哀悼……

    十八年后仍无依无靠

    一如诞生那天同样的寂寞……

    于是经验告诉我,说真理

    决不会在人类的心中成长起来

    他背诵着。她看见了风中的橡树在荒原上,被巨风刮着,树叶朝一个方向。艾米莉·勃朗特有一张怎样的脸?她想象着,觉得穿白衣白裙的她在眼前一闪而过。像那些长长短短的诗句一样,那是个漫长的冬天,那是个漫长的一夜,他一层层脱掉她的衣服,他的手指随着她本能的拒绝而颤动不已。然而他的叫声随着她的配合而停止。他打开灯,说没想到,她不是处女。那你也是有妇之夫啊!她在心里说。一开始他对独占的重视远胜于对感情的珍惜。

    他不止一次地问她,那人是谁?

    她没有作任何解释。如果她能忍受比黑暗还可怕的孤独,如果她遇到了别的人,如果那个人比他更好,(如果……呵,打住吧!)她或许早就溜出了他的生活。

    十一

    维维安似乎在厨房的冰箱取什么东西,大声唱着一支歌。她听不清楚。

    吹风机在嗡嗡响着,她停住,拔掉电源,把吹风机放在桌子上,绾起长发,用夹子固定在脑后,套上牛仔裤,白紧身衫。这时,鸽子结伴飞进花园,啄食房东老人扔在花园草坪上的花生。她想吃鸽肉,从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看见第一只鸽子开始,她就有这个念头。那天,维维安把一只飞到她肩上的鸽子赶开,她心里就直后悔。快来呀,海伦!维维安在催她。

    她走下石阶,跑出花园。维维安已坐在她那辆银灰色的丰田克雷西达车里,见她走来,维维安说,坐好,系上安全带。维维安教她开车,态度很蛮横。鸽子掠过树枝,在前车窗上拉下一摊鸽子屎。

    她骂了一句“Damn it”,停了车。维维安打开车门,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去鸽子屎,她打了两个哈欠,钻回车里。

    她握着方向盘告诉维维安,她想捉一只鸽子。

    维维安说,这再容易不过了。

    我想把鸽子蒸着吃。

    维维安侧过身,灰眼亮了一下,伸出手,拍拍她的脑袋,说海伦,你神经是不是出岔子了。

    你们洋人不屑把鸽子当作宠物,而我们中国人宠物也可以是食物,猫呀,鸟更不用说了。她看了大惊小怪的维维安一眼,说,维维安,你说你如何喜欢中国,但你不可能理解中国人。

    为什么?维维安叫她把车开慢点。车玻璃映出树花云朵的投影,路边青翠的草坪,一个白发老太太牵着狗去对面马路,往红邮筒投信。那座常常阴雨不断的城市,由陡峭的石梯、低矮灰暗的房屋组成的街道,似乎从未有过如此清静干净的时候,每个角落充满了垃圾,泥水涟涟,人满为患。鸽子像驯服鸽子的人一样驯服,待在笼里,除了一定时间放风,没什么自由可谈,主人一个口哨,它们就得乖乖回家。那年月人没吃的,黄皮寡瘦,鸽子自然也养不肥。可这并不妨碍人杀鸽吃鸽,将鸽毛装入竹筐,晒在窗台、门外台阶,比赛谁吃得多。晒干后的鸽毛闪着光泽,十分美丽,收破烂的老头用一个钢镚儿,挨家挨户收走。

    瞧瞧,这儿,鸽子把什么都弄脏了,玻璃窗、房顶、花园、雕像,人的头发,衣服。

    不远处是街心花园的环形车道。她停了车,和维维安换了个位子。

    鸽子有鸽子的权利。维维安驾着车,不紧不慢绕着花园,亮着左灯。一连串汽车等在左边线外,有人不耐烦,在按喇叭。挺着大乳房的鸽子不时擦过人的身体腾飞,不时落到地上,停在台阶边,它们显然活得比人轻松自然,不时,舒展翅膀从高处俯瞰这些不能飞的动物,发出一两声悦耳的咕咕声。

    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出来,一排排架子搁着盆景、绿植、菊、玫瑰、郁金香、指甲花、海棠、吊兰,一年四季的鲜花似乎都有,一股浓郁的奇香迎面而来。

    她推着小推车,维维安不停地往里扔面包、黄油、牛奶、芝士鸡腿、香肠、色拉油、菠萝鸡、维果罐头、卫生纸、洗衣粉、香皂。维维安叮嘱她爱吃什么就拿什么,多吃点,你长得那么瘦小。狗食猫食罐头排满两个长长货架,这个国家宠动物到了与人平等的地步。

    维维安拿着一袋红萝卜叫她,你喜欢的色拉。维维安说的色拉,是她做的家乡泡菜,红萝卜是做泡菜的主要菜料之一。自从维维安第一次尝她做的菜后,就赞不绝口,她辣得嘴都合不起来,好好,真不错呵,以后你做菜!她笑了。

    十二

    母亲把一个红布包藏到衣柜最底层。那是刚有记忆的时候。小学三年级,她已识得不少字了。母亲翻冬衣出去晒,她瞧见那东西,弯身拿起要看,被母亲一把夺过来,说小孩子,不要乱动大人的东西。那红布八成新,不重。

    那天家里没人。关上门之后,她打开衣柜,找到那个红布包,揭开一看,是一本用毛笔工工整整抄写的小册子,里页是木版印的竖行,小册子没有名字,她模模糊糊记得一些句子:

    强阳采阴秘术……百战而成仙。房中秘宝莫过鸽胆拌蒜末而吞食之,必使经脉相通,津气盈流……女气发舒而取其精气,陡阳可养阴也宜然……

    围上围裙,母亲打开鸽笼盖,抓住一只灰鸽翅膀,提了出来,用切菜刀在鸽子脖颈划一小口,血流进盛有清水盐的碗里。被杀的鸽子不死心,蹬腿挣扎。母亲抖了抖只剩一口气的鸽子,鸽血又滴了下来,有的溅到碗沿上。笼中的鸽子在惊恐地打转,不停地叫着。母亲的围裙和地板一样,斑斑点点血,她往杀死的鸽子身子倒开水,开始搅拌,扒毛。

    父亲每次与母亲吵闹,总要提到一个男人,母亲低低的辩解似乎很委屈,父亲不听。是那个男人吗?

    他偏高,中等身材,穿着整齐的中山装,说话、走路一副斯文相。每当她被关进小黑屋,她就感觉是那个眼睛眯着的男人来家里做客,母亲留他吃饭,少不了鸽肉。

    她和母亲走在厂办公大楼里,想这干净的梯子,一尘不染的栏杆,透亮的玻璃窗都是父亲打扫的。而她就是在父亲不停地清扫擦洗、倒垃圾痰盂、汇报思想接受训斥的过程中一点点长大的。那个男人坐在厂大办公桌前的藤椅上,母亲像不认识他一样和他说话,求他办一件事,似乎是与父亲有关。他不愿多说话,打着官腔,说要等党委研究研究。

    他端着茶杯,站了起来,肚子微微腆起,鸽子在里面咕咕咕叫,它们待不住了,没有待的空间了,她感到它们会突然从他的喉咙窜出。她不知所措,紧抓住母亲的手,脸色灰白,嘴唇发青。母亲摸了摸她的额头,匆匆忙忙对他说,女儿生病了。拉着她出了办公室。

    回家的路上,她跟去的时候一样好好的了。母亲骂她装疯卖乖的!那么说家里那种男人呻吟声不一定都是父亲。她第一次这么想。父母不息的战争,不一直在告诫她吗?人,不管男的女的都难对付。唯有独来独往,像母亲骂她的装疯卖乖也行。就像此时此地,她坐在花园的椅子上,进入黄昏时分的寂静,这多好!

    丘比特在玻璃门内晃来晃去,黑色的斑圈扩散开来,房东老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风沙沙沙地响,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十三

    卫生间大开着,维维安躺在浴缸里大声嚷,太累了,受不了,她说她一睡觉就做梦,下流梦、噩梦、怪梦,然后自己笑了起来。

    她在写期末论文。导师对她很严格,开了一整页书目让她读,要她就巴洛克艺术的分析作一个研究报告,并定下了报告的具体日期。白天在比萨饼店打工,将当天卖不完的饼带回作为晚饭。这是在比萨饼店工作的好处。她早已吃腻了,但省事省钱,还有营养,有什么不好呢?她和维维安在经济上分得清楚,有借有还,各付各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