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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祖先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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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年假的第一天,官员三三两两出来饮宴游玩。正饮酒谈论之间,欧阳修看见叶清臣、宋祁一起进来,后面跟着李参和司马光,急忙招呼一起同座。

    众人叙礼落座,饮过几杯酒,欧阳修见宋祁闷闷不乐,问道:“待制因何不悦?西北战事正酣时,待制上章去三冗,颇得徐相公称许。此时相公当政,待制正要大用。”

    宋祁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是喝酒。

    叶清臣道:“前几年京城的织业大兴,子京与人一起,开了几间制衣的铺子,颇是赚了不少钱财。相公没待制以上的官员在京产业所得入官,子京少了这一注钱财,如何愉悦?”

    几个人听了,一起笑了起来,颇有些兴灾乐祸的味道。宋祁为人豁达,跟他哥哥宋庠完全是相反的两个人。宋庠是典型的词臣,文章优美,私生活严谨,持家俭约。宋祁虽然是当年真正的状元,刘太后因为弟不压兄,把状元给了宋庠,但他的文章确实不如哥哥写得好。宋庠持家俭约,宋祁则奢侈无度,而且在男女之事上非常洒脱。

    曾经有一次,宋庠路上遇到皇宫的车队,一个宫女向他一笑,叫了一声:“小宋。”宋庠一见倾心,写了一首《鹧鸪天》让人传唱:“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这词最后传到赵祯的耳朵里,把宫女送到了宋祁的家中。

    徐平前世看到这种故事,总觉得不可思议。臣没个臣的样子,皇帝也不介意,跟自己印象中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非常不合拍。唐宋这一段历史,在印象中的古代中非常不和谐。

    用了近二十年的时候,真正地融入到了这个世界,才明白是自己的印象错了。

    文明遭逢毁灭性的灾难之后,会生出应激反应,一部分文明记忆被埋在深处。后人在文明记忆中的恐惧和耻辱中,很长时间不敢把埋藏的记忆再次翻出来。在他前世的文明记忆中,宋为蒙古所灭之前的文明,已经被埋藏在了深处。只有文明战胜了恐惧,洗刷了耻辱,这些埋起来的记忆才会被再次翻出来,接续上从前的辉煌,开启新的时代。

    这个再次翻出来文明记忆的过程,就是文明复兴。欧洲的文艺复兴,唐宋之交的儒学再兴,都是同样的思想启蒙过程。为什么后世的历史学家会在研究宋史的时候发现,这个时候的文化和制度痕迹,会跟欧洲文艺复兴的近代化时期,很多相似。

    宋朝彻底废除了人身剥削的奴隶制度,改为雇佣制。出现了为社会服务的各种政府机构,发行了纸币,对经济进行宏观调控,司法制度开始从制度上保证公平。

    因为从思想文化上,政治制度上,宋朝已经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只是这扇大门最后被残酷地关上了。从董仲舒对儒家理论曲改阿附,为汉武帝采纳,在秦始皇完成对中原大地的政治统一的基础上,完成了文化的统一,才真正形成了汉文明。先秦时代,是类似于欧洲古罗马之前的古希腊时期,不过汉文明的延续更加完整,更加有序。

    千年之后,人们还是经常回想起那个夜晚。

    寒风呼啸着吹过冰冷的土地,异族的铁骑让大地在颤抖,雪亮的马刀如闪电一般划破黑夜。人们在苍茫的大地上无助地奔逃,老人倒下了,孩子倒下了,女人倒下了,他们被异族的铁骑碾成肉泥。人们在夜色中无助地奔逃,不知逃向何方,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们的求生之处。前方没有路,回望挥舞着钢刀的敌人,他们只有绝望。

    千年之后,人们还是无法从那一天的恐惧和耻辱中走出来。

    趾高气扬带着大军赶来的敌人,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祖先,要来灭绝自己的军队中,有很多人与自己有同一个祖先。他们骄傲地穿上了异族的服装,说起了异族的语言,拿起了刀为异族前驱。面对着自己的祖先延续下来的文明,毫不犹豫地挥起了屠刀。

    汉人的文明,随着屠刀的落下,随着无数人奔向大海,葬身鱼腹,灭亡了。

    一个人生于世间,除了自己的血肉之躯,还有灵魂。一个文明除了繁荣富庶,为人类带来美好生活的各种进步,还有一个灵魂。

    在那一夜,汉文明的血肉已经抛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在那一天,汉文明的灵魂,这个巨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个巨人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失去了自己的庇护后,无助地挣扎。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站起来,要给自己的血脉以庇祐,一次又一次无力地跌倒。

    是因为自己的错,让孩子们感受到了恐惧。是因为自己的错,让孩子们感到了耻辱。

    因为自己错,让孩子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充满了羞愧,只能在血泊中无力的挣扎。

    明朝为什么会从宋朝退回到家天下?不是因为皇帝的贪婪,也不是大臣们的愚蠢,而是来自于文明内心深处的恐惧。对外坚决不妥协,不媾和,是因为对这样做的宋朝倒下的恐惧。对内不调和,是因为来自于宋朝倒下的恐惧。唯有跟那个时候做的不一样,才能再不会倒下去,才能在祖先的耻辱中显示自己的骄傲。

    为什么再一次面对外族的铁骑,他们中的很多人主动参与了进去?不是因为他们的蠢和无耻,而是来自于文明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耻辱。

    那个血泊中的巨人,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告诉自己的孩子们,当年错在了哪里。不是因为孩子中有人错了,不是因为有人愚蠢,不是因为有人无耻,不是因为有人贪婪,是因为自己错了。孩子们的错只是自己的错,可以放下了,可以离开恐惧和耻辱的支配。

    然而孩子们总是捂起耳朵,固执地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你了。他们用双手蒙起自己的眼睛,骗自己,世上本没有这样的巨人,一切都是骗人的。

    巨人躺在血泊中,看着任性的孩子们,有些无奈,却又满面慈祥。

    当再一次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时刻,被耻辱支配的人们,再一次去拥抱了敌人,宁愿忍受敌人的百般凌辱。因为祖先留下来的文明记忆中,这样做的人活了。

    当再一次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无数的仁人志士们站了出来,挺起胸膛,面对敌人冰冷的刺刀。血流满了大地,英雄们踏着鲜血,前赴后继地走向了与敌人战斗的前线。他们记起了那一天巨人倒下的恐惧,他们要用自己的身躯,庇佑身后那个血泊中的巨人。因为那个虚弱的巨人,是自己祖先的荣光。

    那一刻,巨人羞愧得不能自已。他的眼中闪出了光茫,他看见了自己站起来的希望。

    那满地的鲜血,那山河破碎的大地,就是文明再起的曙光。只有摆脱了恐惧,洗刷了耻辱,才能真正地吹散千年的迷雾,扶起那个血泊中的巨人。

    当那个巨人重新站起来,汉文明将再次复兴,开启一个伟大的时代。

    为什么在国力蒸蒸日上,前途光明的时刻,还是有很多人毅然地离开自己的祖国,去拥抱别人?他们还在被当年的恐惧和耻辱支配着。为什么在一天比一天更好的时候,还是有许多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身在这里,心在那里?他们还在被当年的恐惧和耻辱支配着。

    历史放在那里,为什么要在里面的兴亡当中,固执地找出哪一个是坏人,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是朋友,哪一个是敌人?因为还在被当年的恐惧和耻辱支配着。

    为什么要固执地相信宋朝亡于以文制武?为什么要固执地相信宋朝是一个天下动荡一无是处的王朝?还在被当年的恐惧和耻辱支配着。

    只有真正摆脱了把历史上的人,戴上一个好或坏、聪明或愚蠢、无私或贪婪之类的面具,强行用人性来解释之后,才能真正看清历史。

    因为在去除天命之后,我们的祖先曾经去向人性中寻找天下治乱的规律。寻找哪个是坏人,哪个是好人,就是我们还没有从祖先留下的束缚中走出来。

    只有摆脱了这种被恐惧和耻辱支配着的情绪化,才能找出历史宝藏的钥匙,打开的宝藏的大门,发现祖先留给我们的财富。这个过程,就是思想启蒙。利用这些财富,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就是文明复兴。

    欧洲的文艺复兴打开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明宝库,唐宋的儒学再兴打开了汉朝和先秦的文明宝库,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只是这次汉文明的复兴,倒在了半路上。

    新党和旧党的争执,很多就在人的性情上,由此发生出来各种各样的政策争吵。比如道德教化,比如家庭伦理,比如该不该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拨开历史的迷雾,就会发现徐平前世的那个第一大国,两大政党,依然是在这上面争吵。

    血泊中的巨人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孩子们拿出《三字经》和《弟子规》来羞辱他,巨人羞愧地低下了头。巨人还是想站起来,孩子们又拿出忠孝妇德来羞辱他,巨人已经羞愧难当。巨人茫然地躺在血泊中,不知道孩子们会在什么时候听自己的声音,看自己一眼。

    天都山下,徐平一夜惊梦,偶然听见了祖先微弱的声音。他踏过满地的鲜血,走过布满白骨的大地,一回千年,看见了那个血泊中的巨人。那一刻,他泪流满面,这血泊中就是祖先的荣光。从那一个时候起,他放下了前世带来的被恐惧和耻辱所支配的情绪,放下了对异族的怨恨。因为他知道巨人的倒下,不是因为出了哪一个坏人,或者是出了哪几个坏人,甚至不是因为敌人的凶恶。他从巨人羞愧的脸庞上,读懂了只是巨人自己错了。

    徐平把被孩子们抛弃了的巨人扶起来,与自己一起回到了一千年前。在这个世界他将跟巨人一起,带着缔造巨人荣光的欧阳修、张载、李觏一众学者,王安石、司马光等一众能臣,打开一扇门,走出一条路,迈向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