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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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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绘然听到的并不只有那个问题。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像是小孩子。不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声音,而是天生的娃娃音。乍一听去,像是五六岁的小朋友在发脾气,即使是凶狠的语气,也叫人害怕不起来。

    ……小孩子的哭声是从哪里来的?破案了。

    而且口音很像是上一代人的广普,就是那种努力说普通话了,但偶尔还是会将翘舌音说成平舌音的样子。作为九五后,绘然的同辈人基本普通话都非常不错了,有的甚至能听懂但是不会说方言,如果年纪这么小,会说本地方言,而普通话还不好,像是过去十几年都没人和她说过普通话的样子——她觉得她知道对方大概是哪里人了。

    穿着病号服……为什么女鬼不是穿着白衣的呢?

    绘然混乱的大脑运转不出更多的结论了,甚至还略为跳脱地想到了一些离题的地方去。

    好不容易撑过了艰难的周一,只睡觉睡到一半,绘然的思维处于半当机状态,就像以前某一天加班太多,回家时有人向她问路,她回答对方“前面也一样下雨”时一样。

    所以,为什么不怕鬼?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绘然想说的是大公司里看上去比鬼更像鬼的人多了去了,她好像也从来没有怕过他们。

    算了,不要嘲讽对方了。

    绘然一时三刻也想不出什么听起来友好的答案。

    于是她表情呆滞地回答:“我不知道。”

    千寻(幽灵):……

    剩下的事情绘然没有再管了。她迅速倒在了床上,并在三秒之后立即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起来,绘然什么也没见到。

    ………是梦吗?

    想起来不太像。虽然意识不太清醒,但又不是喝醉了(因为习惯攒钱所以从来没买过酒,顶多喝喝牛奶,绘然的饮食习惯很养生),总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弄不清楚。但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就算家里闹鬼,不还是要上班吗?

    绘然一阵丧气。

    这么说起来,绘然一直觉得,他们这一代人和以前人拿的剧本可能是不太一样的,很有可能即使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了,他们也还是要上班。每个劳动者大概都诅咒了一万遍该死的资本主义,然而下了班还是依赖着因资本而生的众多娱乐产物。

    至于八小时工作制和双休,大约只是一种奢望。有这种福利的工作岗位早都被抢破头了,而那些好不容易摆脱了单休的人,才不会轻易辞职。绘然早都放弃了幻想周六可以睡到自然醒的生活,虽然她的所有客户都是双休,而周六的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只是在玩手机。

    绘然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全公司(除了会计)在周六都没有事做,她的上司还是要求他们上半天班,她不清楚,可能是上司想享受一下奴|役他人的快|感吧。

    周二。相比起周一不是那样忙碌,但是也有不少事做。晚上绘然到家时,已经七点多了。搬了家还是有点好处——如果是住在老家,绘然恐怕要晚上八点多才能回到家里。

    绘然发现楼下有一家专门卖三明治的餐厅,不仅可选配料丰富,而且物美价廉,二十块钱就可以买一份三明治,只要中午买一份回家,午餐和晚餐也就解决了(三明治是由两块方形的面包夹起来的,只是切了切就交给她了,所以一份可以拆分成两份吃)。

    满打满算一个月的餐费也就六百块钱,即使算上早餐和零食,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只有一千。再加上每个月在游戏里充的钱,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花费,一个月只要花一千五左右,也就是说,一个月大约起码可以攒下来五千元,一年攒下来就是六万。再加上年终奖,只要不裸辞,年结余七万也不是不可能。

    绘然一边算账一边回家了。

    对,绘然买房了,但她还是要省钱。有时候绘然觉得内循环搞不起来,可能就是因为像她这样的人太多了。

    她打开门。

    ……不是梦。早上胡思乱想的假设被推翻了,昨晚看见的幽灵坐在书桌旁边,似乎在看着月历。

    虽然绘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推翻自己的主张了。不为什么,因为绘然不瞎。她走进去,陌生的女孩子看到她进来了,愣了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你中午要回家呢?”

    嗯?她白天也在的吗?

    绘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截止目前为止,所有她经历的事情都挺像鬼故事的。比如对方只有晚上出现,还折腾出了一些看上去很恐怖的事情,但几乎所有的恐怖故事里,鬼都是不会在白天出现的。而且一般的女鬼不仅美艳,还通常穿着白衣或者红裙子(视乎故事设定里她的死法),但她穿着病号服——也就是医院里病人穿的衣服。这些都不符合惯例。

    绘然是一个思维相对发散的人,有时候甚至会盯着空气发呆,所以想事情的回路和一般人也是不太一样的。她既没有尖叫,甚至也没有感觉到害怕,甚至有一点点好奇和兴奋。

    绘然想了想,这个问题也不难回答。

    “因为中午待在公司的话,会有人打电话进来,也会有人来问工作上的事情。”绘然一边放下袋子一边打开冰箱取出牛奶和三明治。

    是的,绘然中午是回家吃饭的。虽然外面的太阳又晒又热,似乎留在空调房里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走回家要十五分钟,这么算下来光是来回,再加上买三明治的几分钟,这就占据了午休时间的一半,如果她留在办公室,这半小时就可以拿来玩手机或者睡觉。

    但她仍然这么做了。

    不为什么,就是为了躲避电话——还有公司里的同事。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不会出去吃饭,会一直留在自己的工位上。所以总是会有人来问她工作上的问题。绘然不是歧视,但来问的通常就只有八零后,和她同辈的九零后是不会这样做的。

    曾经在她吃饭的时候,突然旁边一个人拿着文件过来问她问题,当时本市刚好出现了好几例新增,而对方还冲着她的饭盒喷口水。

    绘然:……

    光是打断午休时间的话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绘然已经习惯了,就像一个常年头痛的人不会将头痛这件事挂在嘴上一样,即使还是会不舒服,但也早就认命了。

    但现在是疫情期间,为什么要做这种增大风险的事情?

    不怕因为感染新冠肺炎而失业吗?

    绘然无语凝咽。

    总之,当时她立刻挪开了饭盒,并重重地合上了盖子。在绘然看来,这已经是在直白地表达不满了。可饶是她已经这样做了,对方好像还是没有一点自觉,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惹人烦,一脸笑容,热情地拉着她在午休时间开会。

    “不能假装睡着了吗?”她不解地歪了歪头。

    问得好。绘然也曾经想过这么做的。这么说来,对方应该从来没有出社会工作过,不晓得社会上的生物多样性是多么地丰富。

    生物多样性。

    绘然为自己下意识想到的这个词感到一阵悲哀。

    “有人会试图摇醒你的。”

    对,就是这样。绘然曾经趴在桌子上装睡。她听到那名八零后站在工位旁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抓住她的胳膊摇醒她。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忍。当然不是所有八零后都奉行‘内卷至上’此一法则,只能说是绘然倒霉了。

    绘然终于明白怎么当年他们九零后被舆论批评是娇生惯养、自私自利的了。相比起不惜牺牲休息时间,也要为公司努力争取利润的前辈们相比,他们可不就是自私么?

    事实上,这也是绘然在周一搬家的理由之一。由于昨天又又又又被人拖去谈工作了,绘然就心想搬来这里就可以回家吃饭,然后,在回家洗澡的时候,浴室中年久失修的花洒断了,绘然的心态就在那一刻彻底崩了,接着拖着行李就过来了。

    否则大部分人才不会在周一当天做这种事情。

    绘然以前的家,作为一套老房子,状态比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还要糟糕。厨房某个角落的瓷砖已经剥落了好几年,露出了一大块水泥;花洒的托早就裂开了,于是花洒只能放在洗手盆上;而热水炉三天两头故障,只能提供冷水;更不要提油漆早已失踪,摸上去只能摸到一手白色粉末的窗台,以及生锈了的窗花。而因为那时候房子的面积普遍较大,如果要装修这样一套房子,预算说不定已经足够全款买一套公寓了。

    ——这样的一套房子,就算可以出租出去,绘然也不太想这样做。不仅麻烦,而且分分钟还不会有人来住,更重要的是,这样就必须收拾房中的一切。绘然也想过廉价出租好了,这样倒是肯定可以租出去,但会贪这种小便宜的人能多有素质呢?现实仿佛是丛林社会,没准本来就岌岌可危的房子真会被折腾成危楼。

    陌生的女孩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绘然开始一边看小说一边吃三明治。

    期间一人一鬼攀谈起来。绘然得知对方全名是易千寻,是日语系大二学生,因为今年暑假不准备回家(隔离二十一天的花费太贵了,还不如呆在这边),所以留在了内地,但是遇上车祸,醒过来就躺在了这里。据千寻自述,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绘然询问车祸地点,发现就在楼下。——不知道这是否与千寻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总之,千寻白天其实也是在的,不过似乎人类看不到她。以及一开始的一个月,其他人也是看不到她的。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绘然来看房时什么也没有发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千寻能够出现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即使如此,她也还是不能移动现实中的大多数物件,甚至似乎无法离开这座公寓。

    绘然对此唯一的想法是:如果不是这样,千寻很有可能会被欣喜若狂的资本家拉去干活。她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睡沙发会感觉不舒服吗?”

    千寻“唔”了一声,她摇了摇头,“好像不论我躺在那里,都还是感觉自己还躺在床上。”

    绘然表示:“你可以说方言,我也听得懂。”

    ———不论如何,两个广东人聚在一起,却仍然要说普通话,这已经够奇怪的了。

    千寻反对:“不,我要练习。”

    于是绘然不出声了。

    换做刚出社会时候的绘然,可能会饶有兴致地问这问那,好像自己的生活出现了什么有趣的变化。但此时此刻她甚至感觉不到这有什么令人激动的,仿佛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她的脑子有三分之二空间被工作占据了,剩余的三分之一似乎不足以令她做出正常人的反应。

    绘然脱线的思维转了几圈,然后打开了投影机,开始播放自动连播的电影。因为一个人如果没什么事做,也不能玩手机的话,是很无聊的。于是绘然选择为自己的室友提供一点娱乐。

    绘然很久没有和同龄人就工作以外的事交流过了。而她最常交流的是自己的上司。于是她在和旁人相处时,习惯性地扮演了助理的角色,例如在跟随对方出差时吩咐酒店熨好套装和准备茶点,以及在对方不在时候代接电话——以及现在,因为千寻可能很无聊,所以给她开电影。

    绘然怀疑这是职业病的一种。

    在做完这些事情后,她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但仅仅只是躺在那里发呆。

    —

    一人一鬼的同居生活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千寻看了一段时间的电影,不久之后就关了。因为发现观察绘然更有意思——而绘然则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节约了电费。

    千寻发现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人类——绘然,生活节奏无比单调。

    绘然就像一台机器,每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准时出门,中午一时十五分准时回来,每天中午带着同一份内容物一摸一样的三明治(生菜、切片番茄、白汁碎蛋)回家,吃完半份将另外半份放进冰箱,然后晚上回来吃完后,缩回床上玩手机。千寻从来没有见过绘然在假日出门玩。不止如此,她固定在周日晚上洗床单和洗衣服,准时得像是设定好了程序的机械人,而且每周穿的衣服还一摸一样。

    而且就算是玩手机好了。千寻本以为对方作为一名工作党,打游戏的时候可以稍微多花一些钱,但绘然从来不打任何热门手游,当然也不会花钱抽卡,她只会玩消消乐,在消消乐当天的生命值耗尽之后,就不会继续玩。

    这个人的手机里甚至没有安装知乎、豆瓣、贴吧等等等等社交平台,唯一安装的是微博,但绘然甚至不关注任何会发新闻的博主,她不关注明星,也不关注时事,她关注的那些博主不是在发天文地理就是在风花雪月,简单地说,从绘然的首页看去,世界简直无比平静美好,一片和谐,没有任何人掐架,没有任何坏事发生。

    千寻也许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因为绘然没有关注知乎。

    也就是说,绘然不可能是那个平台上,叫嚣着应该核平了她家的那一群人。

    “为什么你不出去玩呢?”千寻问。

    “因为要花钱。”绘然是如此回答的。

    “为什么只吃三明治?”

    “因为其他的更贵。”

    “为什么只有这几套衣服?”

    “因为买衣服要花钱。”

    上述这样的对话大概在一周内不同的时间中发生了几遍。绘然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过着极度节俭的生活,务求能将自己的大部分工资攒下来,即使她并不穷。

    是的,在千寻看来,绘然一点也不穷。

    不仅全款买了一套公寓(虽然是靠保险金),银行户口里还有二十万存款(买房之后还有剩的保险金和一点点存款),每个月的工资绝对高于一般人——这样的人居然还在一个劲地存钱,这在千寻看来是极度不可思议。她觉得那些存款常年只有三位数的人的生活绝对比绘然好过很多,要知道绘然的房子里连化妆品和护肤品都没有,唯一看起来贵点的只有书和游戏机,问题在于那台机器的价格不会超过两千元,而那些书看起来更像是绘然读书时候买的,而不是工作之后。众所周知,读书时期花的普遍是父母给的零花钱。

    更别提她从来不社交。为了省钱甚至不交朋友,微信里只有工作会联络到的供应商和同事,这听上去简直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对方在攒钱。千寻甚至不需要推理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出这个结论。

    不仅如此,除了攒钱,绘然甚至还在试图开拓副业。某一天晚上,千寻发现她的室友打开了b站上的绘画教程,跟着视频练习画画。这样的晚上不是很多,多半是在绘然准时回家的晚上。也就是说只要她不加班,她就会试图学习。所以学习进度当然不很快,看上去也就是刚刚入门。

    千寻:……

    感觉对比起对方勤奋节俭的生活,从前的自己仿佛是一条咸鱼。

    “为什么要存钱呢?”千寻试探着询问。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绘然和千寻也不能说是不熟悉。因为目前,千寻是绘然唯一的聊天对象。可以肯定的是绘然没有任何朋友。她的书桌上有一个木制的相框,看上去像是美术课的产物,贴上了图案是花朵和蝴蝶的蝶古巴特贴纸,右下角还烙印着‘friendship’。但这个相框是空的。换句话说,但凡绘然有朋友和她合影,这个相框都不至于是空的。

    “因为公司快倒闭了。”

    绘然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如此回答。

    她看到千寻露出不解的表情。

    于是绘然详细解释:

    在绘然进入现在这家公司的时候,她的上司,也就是公司里唯一的经理,是董事长的儿媳妇。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绘然得知了一个事实:董事长的妻子——也就是经理的婆婆,一直想要结束营业,只是董事长不赞成。而她想结束营业的理由是公司已经不大赚钱了。在这样的人物关系下,为什么公司还能开下去呢?

    因为绘然的上司想继续,她一直在努力寻找顾客,开网店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在绘然以前企图辞职的时候,经理还和她说公司很快就会上市。

    换句话说,在绘然看来,董事长纯粹就是个夹在妻子和儿媳妇之间的工具人,她不清楚为什么董事长会反对妻子的意见,但很明显是因为有他的支持,这家公司才没有结束营业。但另一个问题是:如果董事长不在了呢?

    好吧,绘然不想诅咒自己的最高领导,但董事长目前已经七十多岁了,明年二月就是他的八十岁生日(作为一名工作内容已经严重脱离招聘时要求的文员,绘然有他们全家的个人资料,自然也包括他)。万一他死了,这家公司还能存在吗?

    绘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研究法律等等细节,也不知道董事长死了之后从法律角度讲事情会怎样。但这本来也没有那么重要。绘然很清楚在当今社会达尔文主义风气极盛,而大部分时候社会遵循的是丛林法则,关系和钱财远远比法律有用的情况下,很多时候事在人为。如果到时候董事长的妻子坚持要结束营业,而董事长本人死了,没有人可以阻止她采取种种合法或者不那么合法的手段——在绘然看来,公司十有八九到时就凉了,她甚至不确定在劳动法形同缺失的形势下自己能不能拿到赔偿金(虽然绘然也不在乎那一点点钱)。

    绘然认识董事长的妻子。她经常出现在公司,以上级的身份斥责他们,给他们的种种工作内容挑刺,据绘然的上司的说法,这是因为她想骂走公司的员工,没有人工作了,公司自然就不得不结束营业了。这不一定是真相,但总之在绘然看来,这个人的人品恶劣,绝对做得出一些超出她想象的事情。

    好吧,从这个角度讲,事情可能是没有转机了。唯一能够说服董事长的妻子不结束营业的方案就是,让她看到公司是赚钱的,而且能为她赚很多钱,这样她自然就不舍得了。但绘然在公司工作数年,还是很清楚公司的营运情况的,甚至可能一些细节了解得比她的上司更清楚(一个每周在公司待不到八个小时的人很多事其实是不了解的,但绘然当然不会提出来)。

    这行不通。

    略过观察过程,综合公司的种种现状,她能够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公司的经营状况很糟糕。

    首先,因为经理常年远程办公,在家里回复电邮和用微信给他们下达种种指令,所以她实际上并没有很了解厂房运作和一些客人投诉的细节。绘然经常听到客人投诉种种问题,但接电话的那个同事放下电话就当没有事情发生了,经理一点也不知道,而绘然作为同级的同事,自然也不可能做些什么。就算可以绘然其实也不会做,她又没有分红。

    以及,因为经理不在公司,她不会时常巡视厂房,或者了解众人的工作情况,这在绘然看来其实是很不好的,因为这样会带来一些隐患,潜在的问题如果不能尽早发现,迟早也会被人投诉,甚至导致客户流失。而早发现肯定比晚发现要好。但即使有时问题闹大了——绘然也从来没有见到问题被解决过。那些人通常会开会,看似是深入研究一下问题(会议绘然是不参与的,因为她负责的那部分工作没有问题),但最终往往并不能讨论出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而结果是,客户见问题没有解决,就不再光顾他们,于是利润进一步下降。

    单就这一点,解决方法似乎很简单,就是向上司反映一下。听上去不是太难。但绘然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首先,绘然亲耳听她夸耀过她自己一直远程工作,也没让公司出什么问题,还是很骄傲的语气。

    人类通常不愿意听实话,而绘然作为一条咸鱼,也远远没有忠诚到这个地步。其次,想要解释为什么她应该这么做,就必须举出实例,好的,不管怎么想象,绘然都觉得自己到时候说的话很像是在打小报告。再综合一下上一条,开口的结果很简单,就是同时得罪上司和同事,而情况因此得到改善的机率微乎其微。

    也许可以说得委婉一点。通常在外面的时候,绘然会表现得极其温顺,即使内心很想嘲讽某些人,还是会将那些话藏在心底,不是因为不想得罪他们,而是因为绘然不希望其他人发出更多的噪音。曾经绘然忍不住讽刺了一个人,结果她的讽刺对象还以为她在夸他。所以,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但是绘然很清楚,将问题描述得轻描淡写,结果很有可能是谈话对象根本不重视,然后一句“哦,那你去解决一下吧!”结果——工作量进一步上升,公司同事关系进一步恶化(认为绘然拿着鸡毛当令箭)。

    ……想想就心累。还是算了。

    这些还是次要的。说到底,营运状况有一些小问题,还不至于让绘然感觉如此糟糕。毕竟大部分人还是会好好工作,就算多么努力谈不上,一套基础流程走下来还是可以的,大部分客户并不会流失,至少不会像选择了某些风评级差的代言人一样迅速流失。从前绘然可以乐观,是因为他们公司还是有一些王牌产品,而且很受欢迎,似乎有某些优点是其他竞争对象比不上的。但从今年开始,情况也不再是如此了。

    不知为何,他们卖得最好的某一款产品,突然更改了配方。根据绘然收到的反馈,客户普遍认为旧配方比新配方要好。绘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总之新配方是不会换回旧的了,绘然只能眼睁睁看着销量进一步下跌。这样下去,就算公司不亏本,利润也肯定是越来越薄。

    在绘然看来,其他人或许并非不清楚。虽然他们不像绘然那么了解管理层的混乱关系,但肯定也看出了一些不对——只不过他们不在乎。这也并非无法理解,同为打工人,绘然知道大部分人的心态是:工作就是为了工资。他们不紧张公司的经营现状,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每个月还有工资发出来就好。虽然看起来情况有点糟糕,但是也不是明天就要倒闭,那么为什么要紧张呢?而且,自己赶紧逃跑,还要在面试时候思考辞职理由,公司一旦倒了,那时候面试自然就不用想了,说实话就行。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留在一艘多处漏水,随时沉入海底,已经摇摇欲坠的破船上,站在最高处的船长兴奋地眺望着远处的宝藏,但其他人毫不兴奋,甚至一部分已经开始准备救生圈。这就是绘然观察到的现状。

    绘然总结:

    “公司里的情况就像cp粉在内斗,宝薛党和宝黛党吵架吵得不可开交,而一群钗黛党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指的是红楼梦中的三种配对。

    千寻沉默一会儿——最后一对是百合cp。

    然后她问:“那你是哪一派的?”

    空气凝结了片刻。绘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单纯地在问意见。

    “最后一个。”

    最终她这样回答。

    也许绘然可以做一些努力。但要改善现状,就表示她必须在工作量已经严重饱和的现在,多揽一些本不在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而且还吃力不讨好。

    而绘然累了。

    她不想反抗,甚至不想挣扎。

    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她从不妄想要改变它。

    在绘然看来,自己是个极度平凡普通的人类,没有任何特殊才能。

    那么在知道公司可能几年后就会倒闭的情况下,绘然唯一能做的就是攒钱。几年后,绘然也许已经三十岁了,就算有好几年的工作经验,在资本家们还有红利可吃的时候,竞争力肯定也是进一步下降。所以绘然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概念:财务自由。

    “公司要倒闭了,和你要存钱,有什么关系?”

    “为了不用再找下一份工作。“

    千寻一脸不解。

    绘然打开了电脑,继续解释她的未来规划。

    其实财务自由不是一般人想象那样难以达到的。好吧,绘然的计划其实不能称之为财务自由,而只能称之为‘不上班也能活下去’计划。

    作为工作多年的社畜,绘然当然也有了解各种各样的投资途径。但绝大部分的投资,已经被绘然否决,因为其风险在她看来和赌博差不多。股票、基金、etf、比特币,显然不是一般人可以玩转的,所以绘然不要那些,她从来也不会为了赚更多的钱,将自己的本金扔进海里。在各种各样看上去危机四伏的投资里,绘然终于发现了一条看上去比较安全的路径。

    银行股票分红。

    这就是绘然发现的最后一条可行路线。

    绘然打开电脑,页面上显示了其中一支银行股票的目前价值,和每年的分红记录。经过计算,绘然发现,只要攒够六十万,全数买入这支股票,然后将每年的分红作为一年的生活费,再将这一笔钱平均到十二个月,自己就有稳定的睡后收入了,即使不上班,也不会饿死。

    绘然知道这个计划一旦发到网上会被很多人嘲讽。比如——

    “你养活自己就够了吗?”

    “呵呵,物价上涨之后你要怎么办?通货膨胀了解一下。”

    “要是出了什么突发意外或者疾病的话,你就死定了。”

    哦,绘然也不是没有对自己问过这些问题。

    但瞻养父母——绘然已经没有父母可瞻养了,她的家庭情况本就和绝大部分人不同。而还不存在的下一代——请不要向根本没有恋人的绘然询问这种可笑的问题了。就算未来可能会有,但如果要养活下一代就必须出去上班,和上班的痛苦相比,绘然觉得自己到时大约宁肯分手。

    至于物价上涨。

    这确实是个可能存在的问题。

    但绘然研究了每年分红的记录。她发现股票分红的数字竟然一直在上升,上升速度和通货膨胀速率大抵维持一致。而且,经过三十年的飞速发展,绘然认为目前经济已经进入了存量时代,也就是通胀肯定还是有的,但速度绝对不会像过去几十年那么快。最重要的是绘然有房子,她也不需要缴付房租,而维持生命所需的粮食价格肯定不会涨得太厉害,因为目前大多数人的工资还是比较低,为了不让他们饿死,也就是考虑到价格上涨带来的恶劣社会影响,这些必需品的价格应该会维持在一个低位。

    至于其他的娱乐——

    作为一名废宅,绘然只要每天玩玩手机上上网就很满足了。她要的又不是夜夜笙歌天天逛街买名牌手袋衣服,作为一名鱼干女,她要的是活着,不饿死,仅此而已,而且绘然一贯很擅长挖掘不花钱的娱乐手段,比如去附近的图书馆看书。

    一旦粮食价格急速上涨,好吧,那么绘然也不用考虑如何活下去了,到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很清楚,说不准核弹真的下来了,作为一线城市居民,绘然可以很安心地等待成为攻击目标之一,再也不用思考以后了。

    至于疾病和意外——

    一般人也许会努力治疗想要活下去。

    但相比起一般人,绘然的求生欲已经薄弱到了一个极限。换句话说,她不会选择治疗,她只会选择等死。

    所以这个方案大致上是可行的。

    而画画就是那个打上的补丁。

    虽然一般生活费是足够了,但绘然想,如果那时她会画画,可以接一些外快,那么就可以拿来更换电器和手机,也可以稍微多一些零花钱,这一笔钱也可以作为有什么小病小痛时候的医药费。绘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学到什么地步,但是这也不重要,学会了当然好,学不会……也不影响大致上的计划。起码这个计划是能持续数年的,在辞职之后绘然就有时间学习了,完全可以拿自己的所有时间去学习另外一些技能。

    当然,绘然知道自己的所谓财务自由计划和网上那些狮子大开口,声称存款没有一亿就不能辞职然后在一线城市生活的言论相比,简直是穷酸到了极点。因为绘然相信真要和他们论理,他们才是没有道理的那一个。即使在一线城市,月薪四千还要缴房租的人依旧比比皆是,怎么不见他们饿死了呢?他们工作四十年能够赚到多少,四千乘以十二乘以四十,大约二百万左右,根本就没有一亿。

    从这些言论看,绘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质疑一部分习惯性挑刺的人的智商,因为这基本已是可以肯定的事实。她估计那群叫嚣着有一亿才能财务自由的人和声称在一线城市没有几百万别想买房子的,应该是同一批人。发现风险,然后思考试图回避风险的方法,事在人为,完全没有必要放弃。

    通过全国的总体房价,绘然认为能够在三十岁时赚到几十万的人绝对不是少数,不过在他们当中,可能只有绘然会选择这样的方案。因为人是被欲|望控制的,他们有了钱,然后他们就会想要更多的钱,何况绘然是节衣缩食攒下来的,他们却是靠自己的能力赚到的,他们肯定不会就此收手。

    但绘然不一样——她已经筋疲力竭。为了不工作,她可以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尽一切努力。如果只要降低一些生活条件和靠吃草为生,就可以不工作,在绘然看来,这绝对是一项划算的交易。

    绘然累了。

    真的真的很累。

    每一天上班仿佛是在上坟,离开公司仿佛是从海底浮上水面吸氧,只有在假期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绘然的生活和精力已经被工作吞噬了一大半,她像是一台机器,唯一工作的动力就是‘攒够六十万all-in工行然后躺着’。好多个艰难的时刻,绘然都是靠着这根萝卜坚持下去的。

    这就是他们大部分人的生活,而从经济角度来讲绘然甚至比他们还要幸运一些,因为她只需要养活她自己。

    “不做生意什么的吗?”千寻好奇。

    绘然摇了摇头。

    作为一名被上司当成助理使用的文员,绘然了解的行业内幕可能是要比普通人更多一些。再综合一下各方面的道听途说,绘然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如果你不犯法,你是不可能赚钱的。”

    是的,这就是绘然唯一可以肯定的创业必须条件,而不是那些成功人士在台上说的坚持,努力,运气,天赋。绘然忍不住想:如果他们被人如此质问,会不会吃了一惊呢?绘然再也做不到相信以前大人对她说的话了,越是长大,童话故事为世界带来的滤镜就粉碎得越是彻底。最后,一丁点也不剩了。

    绘然唯一完全接触不到犯法的工作内容的,是在外企的那段时间。但那是因为她是底层的底层,而且从来没有升上去,所以,她当然只会看到一些光鲜靓丽的外壳,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绘然觉得这个想法是不会有错的,但她不想对千寻一个学生透露更多细节了。并不是想维护行业,更不是遵守保密协议(绘然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性格,而且,不存在这样的协议)而是说了出口之后,更容易觉得选择明哲保身的自己很糟糕——即使这是最好的对策。

    “那些互联网大厂,应该也没有犯法……?”千寻努力思索。

    偶尔绘然觉得作为一个港岛人,对方也太过了解简中互联网,仿佛千寻不屑于观看他们本地论坛的文字内容,嫌弃那些精神食粮过分没有营养一样。

    “你忘了劳动法。”

    绘然叹了口气,拉上了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