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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人质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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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高悬在树梢上,四下寂静可听虫鸣。

    辛夷在沉闷的梦里挣扎着,浑身仿若有千斤巨石,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错杂古今,如乘时光之器,穿梭又跳跃,在漫长的光阴里轮回辗转,拉扯,破碎,疼痛难当……

    啪!

    一声脆响。

    眼帘里有火光跳动。

    辛夷启开眼帘。

    一个人影盘膝坐在她面前,侧对着她,手执酒壶望着树梢上的月影。

    辛夷没有动弹,看了他许久,开口这才发现嗓子宛若撕裂,头也痛得厉害。

    瘴气果然厉害。

    辛夷没忍住,咳嗽两声,这才慢悠悠地道:

    “侬首领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侬智高转头看她一眼,举起酒壶仰头痛饮,喉结在吞咽中翕动,末了,他拿袖子一抹嘴巴,摇了摇空壶,往窗外一扔,发出砰的一声碎响。

    “不用浪费唇舌。你便说我像你祖宗,我也不会放了你。”

    辛夷忍不住笑。

    “说不定你真是我祖宗……”

    侬智高愣住。

    上下打量她片刻,哼声冷笑。

    “宋人果真不要脸皮。”

    辛夷抬抬眉梢,对他的嘲弄不以为然。

    “我说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朋友,曾经对我说,他家祖上便是担着竹筐,从广西边陲步行入川的……”

    幽暗的光影里,她声音喑哑低浅,像在讲故事,没有惊慌、恐惧,甚至都没有身为人质的担忧,这让侬智高有些不满,又有些说不出的舒坦。

    好像一个听书人,在好听的声音里松开了紧绷的弦。

    他眯起眼睛看辛夷,“你不怕我?”

    辛夷再三试探,却没有从侬智高的身上找到熟悉的元素,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怅然,慢慢地坐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缓缓抿唇。

    “你为什么要怕你?”

    “你是人质。”

    “你又不会杀我。”

    “呵!就不怕我想做些别的?”侬智高对她的冷静略感惊讶,却不意外。

    他望一眼坐在枯草堆里的女子,淡定地捞起另外一壶酒,拔开塞子。

    “广陵郡王看上的女人,确有非凡之处。”

    辛夷润了润嘴唇,望着他。

    “请给我一点水喝吧。”

    侬智高嘿的一声,打一个酒嗝,

    “你得求我。”他按按手,“跪下来。”

    辛夷:“那我不喝了。”

    说着她挪一下身子,将后背贴在木质的墙壁上,默默阖上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状态。

    她准备“躺平”,侬智高见状却以为她在抵抗,不由生出兴味,将酒壶拎高,拍了拍瓶身。

    “水没有,酒有半壶。要不要?”

    辛夷抿了抿嘴,那种缺水的焦灼感让她有过去拿酒的冲动——因为这个时代的酒所含酒精量都极少,喝起来更像饮料。

    但她没有动弹。

    “我怕你给我下毒。”

    侬智高眉头挑高,“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用得着下毒?”

    辛夷不答,默默闭上眼睛,继续躺平。

    “说话!”侬智高对她的无视,很是不悦。

    “我说什么有用吗?”辛夷睁开眼,没什么力气地开口。

    “求我一句,我就给你水喝。”侬智高诱哄一般,望着她笑得邪恶。

    辛夷摇了摇头,“那样只会换来你变本加厉的羞辱。”

    侬智高哈哈大笑,“你倒是了解我?”

    话音未落,他再次拿起那半壶酒,对着壶嘴灌下去,声音黯冷地道:“你猜对了。求是求不来的。我曾经也是求了又求,求了再求,也没有换来怜悯,只有变本加厉地羞辱……”

    砰的一声!

    那喝光的酒壶又被丢出去砸碎。

    侬智高也跟着站起来,大步走到辛夷的身边,面对她询问的目光,一把将人揪起来。

    “做什么?”辛夷没有挣扎,就那样看着他。

    侬智高没有开口,冷着脸将人拽着就走,粗鲁而野蛮。

    辛夷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出了木屋,半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一排排竹木结构的吊脚楼,建在丛林里,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村寨,在屋前烧火做晚饭的侬人,衣着简陋,形同野人。

    木屋建在树下,门楣低矮,前后都堆放着他们捡来的树枝和落叶,一眼看过去,家家户户的房中都没有光线,黑洞洞的,因此看不到里面的陈设,只有就着屋前土灶的火光,看清那一张张枯瘦蜡黃的脸……

    “这是我的族人。”侬智高说。

    辛夷没有说话。

    “他们生火做饭,晚上不点灯。”

    侬智高的声音在风中听来尤其冷冽。

    “一怕着火。二怕费油。以前这个村寨没建在这处,在山的另一头,有一次着火烧了大半个寨子,烧死了很多人……原本起火时就跑,是可以避免灾难的,但他们舍不得粮食,有人甚至为一块熏肉,烧死在房里……”

    他没有见到辛夷的声音,回头看她一眼。

    “你想象不到吧?世上有如此贫穷的所在。”

    辛夷抿紧嘴巴看着那一张张木然的脸,没有回答。

    “我去过汴京。”侬智高又道:“尝举进士,不中,回来便把书烧了。”

    辛夷目光一扫,笑了笑。

    侬智高道:“那时,我以为我是大宋子民,一心想要科举入仕,有朝一日做个好官,善族人生存……我与交趾抗争多年,不让分寸,便是因这一丝妄想的归属……后来我才想通,我和族人,只是大宋的弃儿。”

    他仿佛沉入了遥远的回忆。

    “汴京真是好啊,那里的百姓过的才叫人过的日子。繁花满路,香醉游人。箫笛连夜,奢靡……不似人间。”

    眼前是贫苦度日的族人。

    心中是廊庑吊窗的繁华汴京。

    侬智高的情绪不可谓不失意……

    终其一生,一个人所追求的无非是价值感与归属感。

    这二者,侬智高都没有,还要在夹缝中求生……

    “你说说,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我们就活该受此欺辱,匍匐求生,却不可奋起反抗?”

    辛夷沉吟一下,看着他黑亮的双眼:“你希望我说点什么呢?”

    侬智高停下脚步,看她片刻,“我在你眼中看到善意。”

    辛夷微怔。

    侬智高一笑,“走吧,上去坐坐。”

    那是一个比村寨吊脚楼更高的楼体,建在一个四面空旷的广场中间,乱石垒成的台子上,一面画着图腾样的旗子被竹竿高高挑起,正门还有一面鼓,以及侬兵从李朝和宋兵手上缴获的战利品,堆得像小山一样。

    侬智高看一眼,生出几分骄傲。

    “宋廷若是任我为将,我必可领兵横扫李朝……”

    辛夷:“大宋没有野心。只想保障百姓安稳度日。”

    侬智高一声冷笑,“你信吗?”

    辛夷:“什么?”

    侬智高道:“没有野心没有军力,却可以保障百姓安稳度日?”

    辛夷沉默不语。

    她不信。

    因为她学过历史,阅遍史书,得到的唯一真相便是“只有强大才能安稳”,弱小是换不来和平的。

    她没有开口,侬智高却看出了她的情绪。

    “你是个明白人。希望广陵郡王如你一般清醒,能说服宋廷放弃愚蠢和懦弱……”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目光复杂地望向辛夷。

    “我自幼仰慕你们宋人的文化,但我时常瞧不起宋人。你们满嘴仁义道德,一口一句天下公理,却说一套做一套,往往为一点蝇头小利便出卖良知……我起初不明白这是为何,如今可算琢磨透了。你们的大义是用来愚弄生民,操控民心。说大义的人,从不管大义。定律令的人,从不守律令。”

    辛夷无法反驳,默默看一眼那高台楼体,再望向侬智高背后那一片矮屋。

    “你们不也一样?是人都逃不掉的,丛林法则。”

    侬智高看着她,忽而一笑。

    “你以前的丈夫叫张巡?”

    这个转折来得突兀,辛夷差点没接住他的话。

    “你认识?”

    侬智高已然转开眼,大步往高台走去。

    “我有探子在宋,汴京的事,多少知道一些。”

    唔?辛夷看着他的背影,心下微恻。

    当初张巡可是在昆仑关出事的,侬智高见过他本不奇怪,可侬智高回避的样子却令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