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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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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是前一晚睡得久了,苏念雪醒时窗外才将将天明,她眯了眯惺忪的睡眼,后知后觉地发觉自个儿被人拢在了怀里。

    温热的呼吸一点点拍打在后颈,弄得她有些痒,她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目光落在了女子安静的眉眼上。

    与醒着的时候不一样,那双浅色的眸子安静地阖着,没了自眼底透出的淡漠,那份眉眼间的柔软与清秀总算是明显了些,这么瞧着,才是当真像是个还不满二十的姑娘。

    苏念雪定定得瞧了她一会儿,抬起指尖去轻触她的眼睫。

    柔软的触感叫她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晴岚被她闹得轻轻皱了下眉,她没睁眼,含含糊糊地哼了声之后伸手将怀里的人抱紧了些。

    散着的长发同她的交缠在了一处。

    苏念雪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她伸出手揽住她的腰,鼻尖抵在她的锁骨上,怀抱的暖意驱散了清晨的凉,叫人忍不住窝在被褥里不肯动弹。

    她在这样温暖的浪潮里阖上了眼睛。

    再睁开双眼时已是天光大亮,屋里的炭火还燃着,想来应是身旁的人起来时为了自己不受凉再添了些柴,她披衣起身,稍稍活动了下睡得酥软的身子。

    火盆上头温着粥,她洗漱完草草吃了些,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起了?”晴岚听到动静放了手里的小刀,抬眸看她。

    “唔……现下什么时候了?”她张开手故作倦怠地过去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像是要整个人挂在她身上一般。

    “辰时刚过,也不晚。”晴岚半是无奈地扶住她的腰身,下巴搁在她肩窝蹭了下,声音里含了笑意,“你这是做什么?”

    大早上地撒娇么?

    苏念雪眯着眼不撒手,像是吃准了对方也不会放手的模样。她勾着她的脖子,四下瞧了瞧这个小院儿。

    秋末冬初,满树青葱如今早已染上绯色,清风一拂便是满目霞色。院中落叶未扫,踩上去还有些吱呀的声响。

    “这便是那棵枫?”她退开了些,扬起脑袋看了两眼面前的红枫。

    “嗯,不过年岁不长,瞧着不如山间的其他林木那般高大。”晴岚指尖落在树木冰凉的树干上,眸子略微垂着,“算一算,也才十一年吧。不过这座院子的林木原先都是阿娘种下的,我不怎么会打理,能长成这样也实属不易了。”

    后半句话带了些调侃的味道,她说的是实话,时日过去的太久,当年年岁尚小,再怎么刻骨的离别,也都随着岁月流逝而被冲淡。

    苏念雪握了她的手,故意话锋一转道:“我倒是觉得不错,比起侯府那些刻意打理得齐整的花草山石,这个院子倒是顺眼得多。”

    那是种有别于刻意装点的风光。

    “你若是说山川风物或许如此,但若是比精巧,哪儿比得上长安的侯府啊?”晴岚心知她是故意这般说,也没去点破,只是晃了晃交握的手,“既然喜欢,要逛逛吗?”

    “那是自然,不过要麻烦阿岚你做这向导了?”她倚在身旁,言语间半是调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嗯,不过可别忘了时辰,到时候阿云姐午后过来若是寻不到人,那我可就完了。”她摸了摸鼻子,轻咳了声压低了声音嘟囔,“我可不想去端风崖……”

    这端风崖究竟是给了多少阴影啊,怎得觉得比罪鞭还吓人?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眸底光晕浅浅。

    “司云姑娘也不至于叫你伤着还去吧?”

    晴岚牵着她往屋子后头走,听得这话回过头严肃道:“不会,但是会记着,伤好了之后翻倍。”

    “这么可怕?”苏念雪佯装皱了皱眉,学着她一脸认真道,“阿岚。”

    “什么?”

    “你这般清楚……怕不是没少被罚吧?”

    “咳咳咳……”领路的人闻言一阵咳嗽,再回头时白皙的一张脸染了几分绯色,浅淡的眸子像是嗔了她一眼。

    瞧她这样子就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猜对了。苏念雪低头把嘴角的笑意强忍了下去,开口的声音都因着笑意有点抖。

    “你这是做了什么对端风崖阴影这么大?”

    晴岚索性站住了脚,扶额道:“你一定要问这个吗?”

    面对着那双含笑的眼睛,她实在是没法子说声拒绝,只得无奈道:“你还记得进来时的那些个机关吗?”

    “怎么?”

    “那是原先没有的,约莫九年前才加上的,虽说也是为了保证人进来时要保险些,不过其实挺鸡肋,加上是因为……”

    她深吸了口气,牙一咬道:“我拆过。”

    苏念雪愣了下,道:“啊?”

    她眨巴着眼,反应过来时笑弯了腰,道:“这是你在西域拆鲜卑的机关拆得如此顺手的理由吗?”

    敢情从小没学会机关术,拆机关倒是一流?

    晴岚无奈地替她抹去了眼角笑出的眼泪,道:“那之后被罚去端风崖思过了两个月,从此便再也不想上去了。”

    端风崖山势险峻,又是风口,两个月待在那儿都快被吹成傻子了。

    更别说还要背着药囊去采止血草,简直比去西域当黑鹰还要叫人抗拒。

    “你当时多大?”苏念雪任由她牵着往前走,笑得腮帮子发酸。

    晴岚歪头思索了片刻,道:“十一?差不多吧。庄里有规矩,没通过试炼的不许下山,也不许靠近机关铁索,一来是为了不暴露,二来也是为了我们安全,那个时候刚把轻功练得差不离,便想着去外头看看,就背着其余人去看看,结果……”

    自己手欠把机关拆了,还挨了罚。

    “如果不是时怡姐姐,我可能都回不来。”她眼底似有那么一瞬的追忆,“当时周秦也还在。”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后山的竹林,苏念雪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道:“时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着提起了好几回。

    “一个很温柔的人。”晴岚轻轻叹了口气,说,“像是所有人的阿姐一样。我、司雨姐还有很多人,自小都是被她照顾的,明明比我们年长不了多少,做事儿却是事事周全……她和周秦还是阿瑜的师父。”

    “白瑜?”

    “嗯。阿瑜是阿爹十六年前从北境捡回来的孩子,无名无姓,索性就跟着姓了白。”她拉着苏念雪缓步前进,轻轻摇摇头,“大家都拿他当弟弟看。他其实不大适合习武,却唯独在轻功上有天分,那时北疆战事吃紧,旁人腾不开手,还是时怡姐姐央求着周秦收了他当徒弟。”

    只可惜这个徒弟也没当几年。

    苏念雪轻轻叹了声。若是她不说,谁又知道那个看上去飞扬跳脱的少年会有这样的过去呢?大抵每一个鬼差的过去都是一道道刻骨的伤疤吧。

    “说起来,我们走了这么远,为何都没瞧见什么人?”她不再追问,只是另起话头道,“墨客的人这般少?”

    “唔,算是,山上平时的人不多,大多分散在正山,这里算是比较偏,也清静些。”晴岚折了枝竹叶拿在手里摆弄,一边解释道。“别说走这么一会儿,你就算是走一日都不一定遇得上什么人。”

    “……为何?”

    “这些地方都是鬼差自个儿选的,像是阿云姐,她是医者,那些个器具自然多,也未必都是什么好的,若是被冒失的不小心碰了中个毒什么的,岂不麻烦?”她像是毫不在意地瞥了瞥嘴,“鬼差的事务多,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几日能在山上,许多时候短短一刻的休憩也跟偷来的一般,说是自个儿的院子,也不过是挂着名字。反正山中不缺这一亩三分地,自然是离得远些不被打搅好点儿。”

    这么说着,那一小片林子也到了头。山中虽比山下凉些,但溪流还未冻上,山溪顺流而下,汇入眼前的一方湖水,碧蓝的湖泽在日光下泛着波光。

    “映月湖?”她记得对方说过这儿。

    “嗯。”晴岚点了头,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的湖水有地热,冬日里倒是成了天然的温泉,不过屋子后头有引流,倒是也不必特意跑这么远。”

    她跟着走上一方木桥,微眯起的眸子却瞧见了远处的石碑。

    无名无字,走近了瞧,约莫是因为许久无人打理,石碑前生了杂草。

    晴岚松开了握着她的手,静静地抹去了石碑上的灰土,她蹲下了身子,一点点拨开了草丛的遮蔽。

    动作很轻柔,苏念雪低头看她,却在那双眼睛里品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这就是……你昨夜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她跟着蹲了下来,眸间是了然的神色,“这个……是坟冢吧?”

    晴岚轻轻点了下头,出乎意料地弯了下嘴角。

    不用她多说,她已经知道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是她父母的坟冢,不过,埋藏的不是尸骨,只是一个石碑。

    没有碑文,没有悼词,没有名姓。千百年后,若是有人见了,恐怕也不知此为何物,被何人立于此地。

    “我能问问,你爹,叫什么吗?”

    “君文,白君文。”晴岚捏了下她的手掌,轻声道,“其实鬼首本不居于此,包括那个院子,都是阿娘选的,因为喜欢这片湖,阿爹也就随着她胡来,为此没少被伯父说教。他们不在了之后,哥哥就将这块碑立在了这儿。”

    少年人在清风中轻抚石碑,压低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她说:“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山间的风大了些,扬起了她额角的碎发,像是对这一声呼唤的回应。

    苏念雪却在此时松开了她的手。

    在对方讶异的眸光中,她屈膝轻轻跪在地上,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她望着冰冷的石碑,面向着荆楚的山川大泽,一点点跪伏在地。

    那是对待父母亲族才会行的大礼。她父母早亡,她自个儿也不是个拘礼的人,这样的礼数本不该出现,但偏生在此时她做了。

    晴岚眼底骤然浮现的是动容的神色。

    “你做什么?”

    “你说我在做什么?”苏念雪抬起身笑着反问了句,她缓缓扣住她的十指,望向石碑的目光温柔却坚定。

    “她不会是一个人。”

    对着一块碑许诺,说来或许是惹人发笑的。但这短短的一句话,却比任何的言语都更加有力量。

    晴岚轻声笑了出来。

    她起身把人拽了起来,顺带着拍了拍衣角的尘灰,略低下头亲吻她的眉心,琉璃眸子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澈温柔。

    “我们回去吧。”

    映月湖的风吹散了雾气,她牵着她的手,似有所感般回了头。

    日光落在了她的脸上,自地热湖水那头吹来的暖风将她的衣袍吹得四散飞扬,但不论是风还是日光,都是暖的。

    若真天地有灵,这大概是已逝之人最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