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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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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儿!你咋来啦!”白晰惊喜地扯高了嗓子喊道。可在舞台音响的笼罩下,别说白巧然,就是他自己,也什么都听不见。于是他攥紧了妹妹的手,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哥给你抱高点?”

    白巧然摇头,指了指他手里拿的小板凳。

    白晰是带着小板凳出门的,他原本以为能坐在广场上看,想不到来了之后才发现大家都是站着的。他好不容易钻到第一排,虽然看得更清楚了些,可一旦坐下,视线就会被高高的舞台给遮住。

    “还是妹聪明!”白晰由衷叹道。他把白巧然抱到了凳子上。白巧然也不客气,两脚牢牢的一站,没想过给她哥腾点地方。毕竟这么窄小的一个板凳上要站两个小孩还是有点危险的。

    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演,白晰依旧每到报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歇歇。而白巧然则像个视察的领导,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的每一个角落,恨不得上去扒着每一个小演员的脸看一遍,很快,就在刺眼的灯光和震耳的音乐中麻木倦怠了。

    独唱,独舞,朗诵,合唱,团舞,古筝……节目似乎在按照什么乏味的规律,循环着向下推进。歌舞节目实在是太多了!小星星幼儿园再大,一届毕业生也不会超过100个人,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多孩子才能排出这么多节目啊!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广场上的人走了一半。白晰紧张地牵了牵妹妹的手:“妹,咱该回家了。”

    “……”

    “你怎么出来的呀?和爸妈说了吗?”

    “……”

    “咱回家吧,天都黑了,爸妈该担心了。”

    “……”

    白巧然像块顽石,站在凳子上不动地方。可白晰见她分明面带倦容,满脸写着无趣。

    兄妹俩又强撑了三个载歌载舞的节目,脖子都仰酸了。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先前弥漫的那股闷热也渐渐散去了。

    谢英华站在后台,激动得满地乱转,郑明和架好了借来的相机,蓄势待发。

    终于,浓妆艳抹的小主持人再次走上台前,用她甜腻腻的嗓音和起伏颇大的语调说:“接下来,是本次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钢~琴独奏!《卡——农》——”

    小主持人刚报完幕,灯光就黑了下来。

    说是黑了下来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是暗了下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开始往舞台上运钢琴,接麦克风,台下的观众趁此机会嗡嗡躁动起来,又有一部分人走了。

    郑明和在人群的正中央,正对着舞台,跃跃欲试地摆弄着机器。身旁的谢英华焦急地扯了他一下:“刚刚那个小女孩,怎么没报咱家思思的名字啊?”

    郑明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别人家孩子凡是独唱、独舞、独奏的都有报幕念全名,郑瞳没有。

    他摆了摆手:“嗨,小孩子嘛,忘了吧。”

    谢英华觉得憋屈,眉头拧得死死的,唉声叹气,手里还抱着郑瞳秋天穿的外套。

    “没报名字就没报名字吧,咱们有相机,照她个一百张!”郑明和继续安慰着媳妇。

    谢英华:“你可省着点胶卷!”

    很快,灯光重新亮起来时,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舞台正中央坐在琴凳上的小郑瞳,一身的银纱和金星,在耀目的舞台光的反射下,简直像个人形的钻石。“人形钻石”被笼罩在露天广场深蓝的天穹下,成了地面上的一颗星星,星辉闪烁着,迷了所有人的眼。

    说实话,郑瞳后来长大了再回顾这件事时,常常自嘲“像个光污染源”。可此时此刻,坐在台下的是她的爸爸妈妈,是白晰和白巧然,他们同时想到的只是:太好看了!

    白巧然的激动之情更是无以言表,她僵得愈发笔直,站在原地失了魂似的盯着台上看。

    ——那就是郑瞳!是四岁的郑瞳!是她之前从来没见过的郑瞳!

    白芷在几次轮回前是见过小时候的郑瞳的,或许是刚上小学那会儿,她翘了一顿午饭走了一个街区,淹没在操场上的孩子群里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见她;更小一点的时候也见过,不过那就是更久更久之前的事了,她枕在郑瞳的腿上,看她微笑着翻开那本老相册,指着那里面扎两个小辫,傻乎乎的小女孩,说:“看,这就是小时候的我。”

    哪怕中间隔了几十年、上百年……她都会永远记住那张自己从来没能亲眼见上一眼的脸。而这张脸,带着浅浅的妆容,此刻正暴露在灯光下,暴露在她的眼前。

    郑瞳穿着银色的公主裙,坐在大大的钢琴后面。她年纪太小,还够不着踏板,只要从容优雅地把手放在琴键上,按照练习时那样流畅地弹完一曲就能获得圆满的成功。

    郑瞳真的不怯场,毕竟前世虽然菜,好歹也是被迫在阶梯教室做过好几次课堂演讲的大学生。

    而白巧然只顾盯着郑瞳,脑子里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她就在第一排,她看得那么清楚,她希望郑瞳也能朝人群里看上那么一眼。

    小手放在了琴键上,小胳膊也举了起来——郑瞳的手指力量不足,借胳膊的力气往下砸虽然错误,却是她不得不采用的方式。

    演奏马上就要开始了。

    当纯粹温暖的乐声像往常那样流泄出来时,谢英华和郑明和的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D大调卡农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着,郑瞳弹得平稳坚定,她没有笑容,眉头轻蹙,看上去谨慎却并不紧张,小小的孩子操纵着大大的钢琴,让白巧然产生了一种“少女背着巨剑一往无前”的奇妙错觉。

    站在她一旁的白晰也看呆了。

    白晰在街道口的白记食杂长大,从小就是男孩中的王,除了自己的妹妹之外,他从不屑于搭理任何女孩,因此,他也从来没见过穿公主裙弹钢琴的小女孩。她的裙子那么闪耀,手臂那么用力,目光那么专注,坐在舞台的正中央,所有灯光都被她吸引而来,汇聚到她身上。

    郑瞳仿佛置身于流转的星河,周围的一切都在流动,只有眼前这架钢琴是不动的。她有点恍惚,有时候觉得自己听不见乐声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又神游太空了,但是手臂和手指的动作却还是井然有序地发生着。她甚至匀出了一点心思想:我不适合舞台,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啊,到底什么时候弹完啊。

    台下,谢英华欣喜得满脸泪花,郑明和连按快门,闪光灯频频闪烁。后来干脆又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卸了下来,追到舞台前从各个角度拍他的宝贝女儿。当然,他也走到白家兄妹身旁了,但此时那两个孩子都沉迷地盯着舞台,竟没有一个注意到他。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一曲终了。郑瞳四平八稳地发挥完了。

    小女孩从琴凳上跳下来,走到舞台前方,大大方方地拉开裙摆,朝台下观众行了个屈膝礼。

    谢英华用手捂住了脸,郑明和的快门按得更勤了。

    ——那是她之前软磨硬泡求女儿的,因为她想给女儿拍出这样小公主似的照片。郑瞳原本是拒绝的,她不想搞特殊,别的小朋友都是挥手下台的,她也要挥手下台。

    行屈膝礼的郑瞳垂下头,雪白的灯光在她的眼皮上洒满细碎的光点,像晶莹的雪粉,那是谢英华给她贴上去的小闪片。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白晰鼓掌鼓得最起劲、掌声最突出,鼓得郑瞳爸爸妈妈都吓了一跳,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白巧然像是突然被这掌声唤醒了似的,猛地弹了起来,拔腿朝舞台侧后方跑了过去。

    “妹儿!”白晰在她身后大声唤道。

    幸好现在广场上的观众已经不多了,白巧然冲过人群时并没有多大的阻碍。大人们纷纷避开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孩,被甩在身后时发出啧啧的抱怨声。

    郑瞳!郑瞳刚刚从舞台侧边下去了!郑瞳在哪?

    白巧然内心无比焦灼。可刚刚离开刺眼的光源就置身于昏暗的背光处——前后太大的反差让她的眼睛暂时无法适应,只能看见舞台后方小孩子们攒动的头颅。每个人都罩在阴影下,每个人都是蓝灰色的。白巧然找不到银裙子,也找不到小星星。

    在孩子堆中穿梭的几个高个都是幼儿园老师,他们在组织孩子排好队,一会儿还要回幼儿园统计换下来的演出服。而孩子群外面围着的一圈高个都是孩子家长,他们有的拿着暖水瓶,有的拿着厚外套。人堆一团嘈杂,孩子的尖笑声,家长的唠叨声,老师的嘱咐声混杂在一起,搅得白巧然头疼。

    偏偏这时候,她还听见白晰在后面喊:“妹儿——咱爸来啦!”

    白诚来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白巧然想。

    这个男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说一不二的。譬如……一周吃糖不能超过三块,小孩子天黑之后必须回家之类的。

    白巧然现在这个岁数时,他爸对待儿子女儿仍旧是一视同仁,只要犯了错,都得打一顿。等她上了小学五年级之后,白诚就开始不揍女儿单揍儿子了。所以白晰要比他妹更惨一点,他得上了高中之后才能免遭劫难。

    白巧然拔腿就跑,把白诚的吼声远远地甩在脑后。

    “怎么还不回家!你妹呢?”

    白晰被他爸夹在胳肢窝下,想也不想地嚎叫起来:“妹儿快跑!”

    这下倒是把白诚喊懵了:这小子!居然有这份牺牲自我的义气和担当?……不对呀,怎么搞得他这个当爹的像邪恶的犯罪分子似的呢?

    白巧然自然早就跑远了,她几步钻进人堆,寻觅起郑瞳来。她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她想和她道歉,走轮回门的时候骗了她说“待会儿见”;还想问问她重生以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把她忘了;还想问她为什么会提前两年出现在小星星的毕业晚会上,是不是很快就要上学了,上的是不是原来的实验小学……她这辈子不会说话,如果郑瞳提前跑了,那么她想赶上郑瞳的脚步,可能要费点力气。她想让郑瞳知道,别着急,再等等,自己很快就会跟上来的。

    白巧然在人堆里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惊动了不少大人和小孩。她就像个漏勺,探进人群里一搅、一筛,就敏锐地发现这些孩子里面没有郑瞳。

    郑瞳不在这里,郑瞳还会在哪?

    白巧然眉头一沉,犹豫片刻,又朝舞台的方向跑了回去。

    ——如果不在这里,一定和家长在一块儿!白巧然想。

    她刚跑到舞台前面时,就看到了郑瞳。

    即使没有灯光,她还是能在所有人里一眼就看见她。

    正对着舞台的下方观众席,郑瞳、谢英华、郑明和一家三口正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有说有笑。郑瞳披上了那条一直被谢英华捧在手里的外套,一手搂着妈妈,一手搂着爸爸,夫妻俩都蹲下了身子,在女儿耳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白巧然突然站住了脚。她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跑上前之后能干什么了。

    她想问的,全都开不了口。

    郑瞳看起来很快乐,很满足,她正享受当下窝在爸妈怀里撒娇的时光,何必破坏这份温馨呢。以后的路,白巧然走了那么多遍,等了那么多回,就这么一小会儿,她没什么沉不住气的。

    于是白巧然站在了原地,没有再朝前走。她只是站在这里,凝视着郑瞳。

    郑瞳并不知道,此时那个把她带来这里的白芷,正站在舞台侧斜对角的位置看她。

    白巧然看着谢英华把郑瞳的碎发往耳后掖,看见郑明和一手拿着相机手舞足蹈地比划,看见一家人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小郑瞳夹在爸妈中间,被捂得很紧、很紧……

    而白巧然此时此刻站在这个角落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身后,白诚一路小跑着跟了过来,腋下依旧夹着白晰。白晰早已放弃了抵抗,垂着胳膊腿不断摇晃,像荡秋千一样挂在他爸胳膊上。

    “幺妹。”白诚边朝女儿走来,边招呼她道。

    这时几个搬钢琴的男人从舞台的侧后方、白巧然的面前穿了过来。高壮的身影和硕大的钢琴像一堵忽然插进视野的墙,一下子挡住了白巧然的视线。

    白诚就在这个时候赶了上来,正巧把女儿憧憬又委屈的眼神尽收眼底。

    高大的男人忽然沉默了。他仍旧一手夹着儿子,而另一只大手则搭在了女儿肩上。

    白诚心平气和地道:“走吧,咱回家。”

    白巧然转过身,又恢复了以往木讷呆滞的神情。她搂住父亲的腰,又把他另一条胳膊往下拽。于是白诚明白了,他哈哈大笑,弯子把女儿也夹在了腋下“拎”着。这下,白诚就一手一个,更像个卖孩子的坏蛋了。

    身后,郑明和夫妇也站起了身子。他们并没有看到背对着自己、造型奇特的白家三口。

    郑家人和白家人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文武广场上越来越冷了。

    2003年的秋天就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