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屠户女 > 第63章 惊鸿照影

第63章 惊鸿照影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里是渭河最窄的一段,清澈的水流到了此处,一下子就在胭脂与酒水中浓腻起来,两岸的石榴花开到了将颓的时节,水面上浮满了花朵红艳艳的尸骸,还映照着窗户中女人们绰约的身影。

    无数辉煌的灯光从四面八方汇聚了过来,与水中潋滟的影子缠绵在一处。白日里泱泱盛世的清平,到了夜晚则发酵出*甜腻的香气,在这湿润温热的风中弥漫氤氲,让过往船只上的游人们有了熏熏然的醉意。

    画舫停靠到岸边,李二公子先上了船,他似是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随手扔给船家一片金叶子,“把你们拿手的菜都上一份,”少年吩咐道。

    他转过身,见屠春还在岸上意有踟蹰,便伸手将她抱了下来,少女一时有些措不及防,落地站稳后,害羞地小声说,“我自己可以的。”

    她话虽这样说,但到了船上后,却一直紧紧拉住少年的衣角,寸步都不离他左右。

    这还是屠春第一次坐船,她生在西北边陲的小村庄里,嫁到李家后安安分分地守在闺中,平生没见过什么大江大河,更不要说乘舟夜游这种风雅之事了。

    与她比起来,李二公子倒显得轻车熟路,他泰然坐到舱内,吩咐船家备上几个当季的菜肴,然后对屠春解释道,“渭水这一带的船菜在帝都中算是有名的,今天出来得仓促,只能随便找一艘船尝尝,如果你喜欢的话,以后我再带你去有名的那几家。”

    这船家也是个憨厚的,虽然自个儿被归为了随便尝尝的那一类里,还是殷勤地向两人介绍着帝都中做船菜最出名的几家,他说,“若论排场格调,自然要数凤至楼的了,可惜他菜肴家口味太过清淡,有些客人吃不习惯,如今换了老板,倒是改进了不少。还有春江花月阁里的,注重鲜、咸、辣……”

    李二公子的脸色无端阴沉了几分,他打断了船家滔滔不绝的话,淡淡地说,“你先下去准备吧。”

    再往渭水的深处驶进一些,方才那些灯光与喧嚣的欢笑仿佛一下子暗哑了下来。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天地浩瀚寂静,剩下半轮明月浸泡在水中,吐出蚌珠般皎然的清辉,将方才人间的靡靡之音洗涤干净。

    这艘画舫并不算大,里面装饰得却格外精致整洁,雕栏桌椅皆以红木制成,周遭还放置了新鲜摘下的莲花,舱内香气清淡宜人。

    待菜端了上来,屠春才明白何为他们口中的船菜,渭水一带的船家以舵舱为灶,选取渭河时令的河鲜为原料,在船上活抓现烹,别有一番风味。

    少女饿了一晚上,见这几盘菜色泽鲜丽,香气诱人,不禁食欲大振,她眼巴巴地看着旁边的李二公子,期待他先动动筷子,自己也好跟着吃上几口。

    李重进见状笑了笑,大多数时候,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直犹如锋锐的刀刃,洋溢着伤人伤己的寒光,现在却忽然有了种疲惫的温和,他剥了只河蟹,放到屠春面前的瓷碟中。

    “蟹肉性寒,”他告诉妻子,“不要吃多了。”

    这艘画舫上的厨子手艺颇佳,屠春也饿得不轻,李二公子一发话,她便埋头吃了起来。

    吃了一会儿后,屠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少年一直没有动筷,他一天来粒米未进,在李府的时候还说饿,饭菜真的摆到面前了,却沉默着自斟自饮起来。

    李重进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他酒量颇好,一壶酒消了大半,神色还依旧清明。屠春却不敢任由他这样喝下去了,她心中隐隐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粗心大意的,忽略了对方的心情。

    她对窦引章并不熟悉,人死了,感慨唏嘘一番便也罢了,可那毕竟是李重进的亲舅舅,少年嘴上不说,其实多半还是很难过吧。

    身旁的少女柔声说,“这条鳜鱼很好吃,尝一口吧。”

    李重进点头应了,却迟迟没有放下手中酒杯的意思,他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月色,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屠春又劝了他几句,见少年仍是心不在焉的,终于按捺不住了。

    舅舅离奇死在家中,死状又这么诡异可怖,当真只是因为自己向他追问了红珠的死因吗?

    不会的……区区一个下人的命,何至于将舅舅逼成这样,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让他选了这样的死法,他真的是自杀的吗……

    李重进心乱如麻,他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深思,眼前仿佛有一大片黑色的沼泽,当他偶尔快要碰到了那冰冷的边缘,便慌忙心悸着退回来。

    这时藕色的衣裙飘到了他的面前,屠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笑盈盈地俯下身,一把夺走他手中的酒杯。

    少年错愕地抬起头,看见妻子笑语嫣然地冲他伸出手来,“夫君不是说,要带我见识一下渭河夜景吗?”

    她不由分说地拽起他,拖着他往舱外跑,“现在月色正好,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

    漫天的星辰融化进渭水粼粼的波光里,夜风送来清凉湿润的潮气,也将这一江盈盈的星光绞碎了,画舫行驶在明明暗暗的光斑中,仿佛误入了天幕中的银河。

    “真好看……”屠春仰起头,她本意是想拉着李二公子出来散心,然而在这如梦如幻的画卷面前,少年依旧无动于衷地漠然着,倒是她先一头陷了进去。

    “夫君”,她光洁娇美的侧脸露出神往之色,指着月亮说,“今天是个满月啊。”

    李重进意兴阑珊地顺着她指向的方位看了一眼,有时候他会憎恨屠春这轻而易举便欢欣喜悦的性子,他在这世上喜欢的事物寥寥无几,所以巴不得妻子也收敛起对其余人与物充盈旺盛的好奇与情感……

    他只专心致志地看着她一个人,她也应该同样心无旁骛地望着他。

    但这样的想法,只能在他心中偏执阴暗地疯长,他必须努力地压制着,不让自己表露出丝毫负面的情绪。

    他的妻子纯净如枝桠上洁白的梨花,烂漫得仿佛经不住那些沉重压抑的爱恨。他愿意竭尽所能,让她一生都呆在黄金笼子里,永远不要接触到世上的污秽与黑暗,尤其是与他有关的。

    于是他看着她,赞同道,“嗯,很美。”

    屠春趴在栏杆上,她正心醉神迷地望着满江星月,突然讶然地喊了一句,“那是什么?”

    方才还皎洁璀璨的星月之光忽然间黯淡了下来,好像有一只燃烧的火鸟从水天交接的地方徐徐飞来,它烈焰的翅膀浮在水中,将幽暗的水面照耀得灿若白昼。

    李重进的语气有些微妙,他说,“那是凤至楼。”

    待这庞然大物渐行渐近了,屠春才看清它的全貌,难怪旁人称它为“风至楼”,这的确是一座漂浮在水中的楼阁,与它相较,他们两人乘坐的画舫,不过犹如巨鲸面前的鱼虾一般。

    无数粉粉白白的花瓣从楼阁的顶处飘下来,它沐浴在月中的花雨里,牌匾上“凤至”两个字清晰可见,屠春抬起头,勉强看见上面站着一群白衣女子提篮散花,衣带当风,恍若洛神妃子。

    楼阁的每一扇窗户都打开着,乐女们凭窗而立,或吹笛,或抚琴,乐器各有不同,正对着屠春的那名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反手拨着一把箜篌,她抬起头,冲着画舫上的两人妩媚一笑,容色光彩照人,俨然有倾城之貌。

    屠春自惭形秽,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她艳羡地望着这奢华不似人间之物的巨船,“也不知道上面坐着什么人?”

    李重进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凤至楼,低声告诉妻子,“你看三楼最西边的那扇窗户,客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屠春定睛望去,果然发现那扇窗户与其余的不同,隔着一层薄若无物的轻纱,里面映出了数个人影,中间的那人发髻高环如云,显然是名女子。

    “这么好看的船,”她遗憾地说,“为什么只有一桌客人?”

    “不是的,”李重进紧盯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喃喃道,“那个客人将整艘船都包了下来。”

    纤薄的白纱轻轻飘动,这本就是为了赏景而设,外面只能隐约看见人的影子,坐在窗前朝外看,却能将渭水的风光尽览无疑。

    在李重进两人打量这扇窗户的同时,里面的人也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正中的女子轻轻笑了起来,她的语气很温和,似是唠家常般地说,“居然把你们几个老江湖逼得束手无策,最后连那笔钱都用上了……”

    她态度和蔼,然而后面的人们却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他们连连磕头谢罪,尽管女子当窗而立,背后却无一人敢稍稍抬起头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女人哑然失笑,“虽然废了些周折,但最后结果是好的,我今日是宴赏你们,不必如此拘礼。”

    “反正十七年了,还没有人拿走那笔钱,想必算是送给我了。”

    她话虽如此,面上却隐隐浮现了些许怅惘,今夜月光太过皎洁,那泛黄的往事犹如枯萎的花,一旦故地重游,便又浸在一泓碧水中鲜艳如昔。

    “李家二郎心思歹毒,日后必成大患,他今夜独自外出,不如……”女子身边的一人语气恭敬,低声向她建议道。

    她咳嗽了几声,“杀一个黄头小儿,何必等到今日?”

    “倘若大业可成,鸡犬皆可升天,倘若功败身死,妇孺亦无活路,”女子一脸凝重,幽幽叹道,“我一忍再忍,凡事都未做到绝处,只愿她能迷途知返,莫要让自己人先斗了起来。”

    “可是,”那人还欲再劝,“既然与李家结了仇,不如干脆斩草除根!”

    女人耐心地听完了下属的话,她不置可否,目光看向远处渐渐变小的画舫。

    “这小子心思歹毒……”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她不知回忆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评价道,“看起来还算人模人样的。”

    盈盈的月光照在少年脸上,隐约让她想起了故人的模样。其实也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只怪这夜这月与这江水,浑然如昨日,叫她一时有些忘情了。

    可惜白驹已过隙,旧时不重来,最伤心这渭水明月,再也照不来故人眉目跋扈。

    那年河畔月色皎然,他曾白马银鞍迤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