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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06)春风不解禁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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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为了这个孩子的将来,付出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值得的?怀思忽然觉得后悔了,翎燕的最后一句话,她不要最尊贵的地位,只要他,还有她的孩子。这一生,她没能留住他,也没能留下她的孩子。而自己,却也和他一样,既留不下她,也留不下自己骨肉相连的孩子。

    怀思觉得一股子寒意袭上来,他割舍了这么多,原来竟可能是错的,他最珍视的,最眷恋的,已经在他的怀里离去了。他为了权力尊荣舍弃了她在这一刻,却忽然觉得深切地痛悔。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连后悔也没有资格有了。她已经死了,她和自己的孩子想必也已经死了。而他自己,也已经走上了一条再也回不了头的路。

    上官启走进和韵堂的时候,也和所有人一样,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那些五色丝线在风里旋转着,被黄昏最后一抹暖色的光亮照着,十分热闹好看。那缤纷的颜色将那多年来叫他心里沉甸甸的青绿都照亮了,像是这个院落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院子里空无一人,方才听院门口的丫头说,此时只有太妃和葛氏两人,在跨院里头歇着,照应着着屋里的一切。和韵堂原本就没有几个人服侍,此时都被太妃带进了跨院,只留了深月和浅月两个在院子门口照应。

    上官启踏足进这个极少进来的院落,仍旧是宁心草的淡淡味道,仍旧是和往日一样的静默,却像是有什么变了一样。似乎这个凝定了岁月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悄悄苏醒,又悄悄消失了。而他来的太晚,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了这个空空的庭院。

    上官启忽然觉得周身一冷,每每踏足于此,上官启都觉得像是坠入了一个诅咒里一般。今日虽然这个院落换了一副模样,那股子阴寒之气,却又忽然逼了过来,似乎比平时更叫人森然了。上官启在柳氏门前,脚步情不自禁地就顿住了,心里几乎压着千斤重的巨石一般。

    无意间低头看了看,门下的青石阶的一角,生着细细绒绒的几点青苔,簇着一朵温柔花朵,也不知是个什么,雪白的颜色,连一丝香气也无,比院子里种着的素馨还要不起眼些,就那样静默地开在角落里。此刻正是黄昏,整个庭院都还沐在最后一点的光明里头,然而这一朵野花轻柔,却被石阶遮蔽了,孤寂地处在暗影里,微微地摇动着。

    上官启瞧着那阶角的野花,恍惚间有些出神了。自己的妻子柳芳和,她在和韵堂里的这些光阴,似乎就像是这一朵细小野花一样,生于阶角,无人问津,连最后一丝的暖色,也从来都不曾有过。她没有香味,颜色寡淡,长在自己最不愿碰触的那个角落里头,处于这个红尘之外,连名分上最亲近的自己,也都只愿把她忘记。唯有这么孤芳一朵,想必连她自己,也从不去赏。

    不过迟疑了片刻,上官启便抬手推开了那一扇门,院子里极安静,那一扇门扉轻轻打开,吱呀的一声却分外分明。随着门开,薄暮的最后的一线光,悄无声息地漏进了这间原本幽暗的屋子里头,垂坠的密密藤萝上似乎还有未晞的水珠,在这一线光亮下头闪烁出七彩的颜色。藤上开着白色和浅紫的细碎花朵,一股子清雅香气弥散开来,叫人心神为之一清,那香气却又叫人觉得有些寒凉。藤萝后头隐隐有一个女子身影,藤萝不住地晃动,而其后的这个身影,却是分毫未动的。

    上官启在这一面藤萝的帐幔之前又驻足了一时,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撩开坠下来的藤萝枝蔓,便见柳芳和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抱着一个大红色的襁褓,低着头坐在那里,看不见面目。许是晨起便一直为怀里的孩子奔忙忧虑,连头发也没有拢起,松松散散地批了一肩。那头发顺着微微拢起的双肩直垂至腰间,竟然已是雪白。从门前望过去,就如数尺霜雪。

    上官启一眼望见心里便是一惊,古书里头,向来都有三千烦恼丝,一夜尽成白的故事,上官启却没有想到,静儿去了不过几个时辰,芳和竟然就成了如此。上官启这一刻对于这个和自己敌对了一生的女人,一直用最狠毒的言辞刺痛自己的女人,生出了深切的怜悯甚至于是怜惜。

    她不过才三十余岁,这些年,他一直在她充盈着恨意的,如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样的眼睛里,照见自己越来越苍老的容颜。从壮怀激烈,面如冠玉的青年俊杰,到鬓发霜华,心境苍凉的中年王者,自己变了这么多,而她却还是风华正好的时候,始终都不曾再变化了。

    她一直都是那副形容,从毅然决然地喝下了红花,断绝了和自己的一切情分的时候开始,她就成了自己这些年再熟悉不过的样子,没有青春,却也并不衰老,清清淡淡的装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抹阴毒的冷意。她和她的庭院,永远都凝定在了那个时候,再也不会变化。

    那是柳芳和一生中的第一次剧变,从心思无忧的少女,成了满腹愁绪的妇人,而今日,他眼见着她的第二次剧变,她忽然就老了,发已成雪。她的一生与所有人都不同,没有缓慢的生老病死,只有恒久的静止,和惊天的剧变。上一次的变化里,她失去了青春和喜悦,而这一次的变化里,看起来,她连最后一点生机也都已经失去了。

    芸月来传话的时候,上官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要来瞧她,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只是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必须尽快到她这里来,即使自己如此不愿意在此时面对她,却也必须要来。

    仿佛是刚刚察觉有人进入,上官启一晃神之间,柳氏忽然抬起头,紧紧盯着眼前之人。头发虽然雪白,一双眼睛里头却掠过雪亮的光来,那神色模样,却叫上官启觉得陌生至极。柳芳和往日里,若不是寡淡无言,便是阴沉讥讽,从来也不曾像现在一样,眼睛里像是点着两把火,燃着不顾一切的激烈光芒,竟像是不顾生死,也要拼命守住什么一样。

    上官启被那光芒震得往后一缩,竟然不敢与她对视。瞧见是上官启,柳氏眼中的火光更是亮如妖鬼,定定地盯着他,神色间满是防备敌视,半晌才说了一句话,字字清晰,那声音却是嘶哑的,“你来做什么?”

    上官启见她模样,不敢再往前去,怔了怔才道,“静儿去了,我知道你伤心,所以才来看看你。”上官启一面说,便一面瞧着柳芳和的神色。却见柳氏露出一种古怪的疑惑神色,像是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低头瞧了瞧怀里的孩子,又抬头看着上官启,语气带着几分压抑,“什么静儿?这是我的萤儿。”

    听到萤儿这个名字,上官启心里更是浮出一丝恐惧来,别人不知道,他又如何不知道,这是芳和曾经给她和自己的,那个被她和他联手杀死了的孩子取过的名字。等静儿出世,她取了小名儿唤作流萤,他便知道,芳和是把怀思的女儿上官静,当成了她失去了的那个孩子,上官怀萤。她失去孩子已经有七年,这个名为她的孙女养在和韵堂的流萤,其实比起那个失去的女儿,也就只不过小了这七年岁月罢了。

    柳芳和把静儿当做自己的女儿,他心里是十分明白的。然而上官启却没有想到,在静儿死去的这个时刻,柳芳和竟然彻底疯了。瞧她眼里的神色,竟然像是忘了这期间的一切,忘了她的女儿怀萤,早在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被她亲手杀死了,而怀里的这个死去的孩子,和她并没有半分的血缘。

    上官启还愣着神,却见柳芳和忽然笑了起来,方才那一种戒备的神色忽然尽数消失了,倒露出几分温柔来,“是了,这是咱们的女儿,你自然是来瞧女儿的。”说着竟然起了身,将怀里的孩子递与上官启,柔声细语地笑道,“你瞧,这孩子多像你,你看咱们萤儿的眉眼鼻子,和你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