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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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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初晗。

    她拥有一个包含亲人祝福的名字。

    初晗初晗,夜尽天明,永夜初晗。再黑的世界,再暗的天光,也终有破署的那一刻。

    她是父母膝下的唯一孩子,从出生那一刻,就被父亲捧到了心尖上去。旁人家是母亲疼爱闺女,他们家倒掉了个头。常年的记忆中,卫初晗对母亲最深刻的印象,是长烟寥寥,青灯古佛,母亲背对着她,一直敲着木鱼,捡着佛豆。

    她就像那高高在上的菩萨,目光半阖半垂,慈悲而冷漠,从不肯下凡来,瞧一瞧渴望她的恩赐的信民。

    印象最深的一次,她哭着嚷着求母亲抱一抱,母亲却跪在佛堂,淡淡看着她。侍女们都看得面露不忍,她的母亲,却还是动也不动。一直到傍晚,父亲回来,去佛堂把哭哑了嗓子的小姑娘抱出去,满是心疼。

    父亲一边抱着她往闺阁去,一边擦着她小脸上的水,故作伤心地逗她,“咱们家小狐,有爹疼还不够吗?小狐,你不喜欢爹了吗?”

    那晚半夜睡起,小姑娘做了噩梦,想找父母。她绕开一屋子侍女,哒哒哒地跑出去,,往父母那灯火未灭的屋子奔去。却是到了近前,门口侍女们冲她使眼色,她也听到了屋中的争吵声,便呆在门外,不敢推门进去。

    她听到父母的争吵声,还有瓷器碎地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父亲隐带愤怒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你做不到一个好母亲,至少不要做一个坏母亲。我真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母亲声音冷冷淡淡的,“我这样对她,正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你!”又是玉碎声,门外偷听的卫小姑娘,脸被吓白。她颤抖着,坐在门口,呆呆望着那扇门。

    听到父亲说,“苏暖,你不疼这个女儿,我疼。你不想要她,我要。我会管好她,看护她,疼爱她……一切你需要尽的责任,我都会替你做。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你不要伤她。”

    母亲又说了什么,声音很低,卫初晗没有听清。她只听到父亲冷笑,“你再如此,我会让你无法出现在我们父女面前。你自己想想吧。”

    卫小姑娘恍恍惚惚地回去屋子,幼时的她,已经发觉自己父母关系的不正常。她害怕又恐慌,小人儿独自呆在黑漆的屋子里,四面高墙,她觉得自己很是可怜。一晚上噙着泪入睡,梦中都是父母争执分家,转而她成了拖油瓶,谁都嫌她麻烦。

    却是翌日清晨,睁开眼,还未完全醒,就看到眼前一张大红血嘴的彩绘脸谱。色彩斑斓,浮夸逗趣。卫小姑娘瞪大眼,被凑到面前的这张脸吓住。直到爹的声音从脸后传出来,“小狐别怕,是爹啊。”

    “你、你怎么这个样子啊?”卫小姑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听出父亲的声音,她反而更怕了,伸出手去摸这张脸,快要哭了,“爹你怎么了呀?”

    “哎,小狐你不知道,爹昨晚被妖怪换了脸,”卫父的血红大嘴一张一合,看得卫小姑娘一愣一愣,“爹的脸再换不回来了,你还喜欢爹吗?”

    卫小姑娘边掉眼泪,边点头。她伸出手,紧紧抱住男人的脖颈,“爹你别难过,我不会嫌弃你的……不不不,我喜欢你的。可是你变成这样,就会被他们抓走啊……”

    可爱的小姑娘逗得卫父再也绷不住,哈哈大笑。把她扔去半空,在小姑娘的尖叫声中,又稳稳地接住她。听小姑娘叫道——“爹你又骗我!你这个坏人!”

    那以后,卫初晗确是不怎么找母亲了。随着年龄越大,她对母亲的执念越浅。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至亲骨肉,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她可以与父亲胡闹,揪伯父的胡子,欺负堂兄被大人骂……但一面对自己的母亲,卫初晗就是那个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微微一笑,浅浅伏身,便是两人见面的礼数。

    虽有遗憾,却也不如何深刻。真正深刻的,是十六岁那年,卫家的遇难。

    那晚,她本来有别的事情,并没有入睡。听到门外父亲跟侍女说话的声音,疑惑地打开门,就见府上灯火通明,气氛颇为紧张。少女站在屋门口,吃惊地看着父亲身后人背着的包袱,“爹?”

    “小狐,你信爹吗?”

    “当然啊。”

    “那就什么都别问,跟爹走。”

    “可是……”

    “小狐!”

    “……好。”

    父亲让侍女为她简单收拾了行礼,带上几个侍女和奶娘,再加上他身边的侍从,就领着卫初晗偷偷离开了卫家。一路上,父亲根本不给她提问的时间。他们一路往北走,披星载月,一刻不停。父亲一直绷着脸,皱着眉,他连看向她,目光都带着愁绪。

    卫初晗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晚在野外一个茶棚下歇息,听到过路人讨论来自邺京的消息,“你们不知道,卫氏满门抄斩啊!白天几个卫大人还在朝上,晚上就尸首异处。据说他们家胆大包天,居然敢谋反。陛下直接派皇城禁卫军包围了卫府!那一晚,真是血流成河……”

    “这、这都不听听辩解吗?不是说卫家是名门吗?也许是冤枉……”

    “嘘!谋反大罪!谁敢多问?!”

    ……暗淡天光中,少女看向父亲。他手撑着额头,双肩在微微颤抖。过路人的话,卫初晗听到了心中,卫父也听到了心里。那是他们的亲人,每日见,每日争,每日笑……却是一晚上,全都不见了。

    “爹……”卫初晗颤着声,察觉到了不对劲。

    父亲转过头,他眼中湿润,却对她微笑,“小狐,别怕,爹拼死,也会护住你的。你会平安的,一定会好的。”让下人掏了银子,他站起来,蹒跚地拖曳着脚步,转身离开。好像套着重铅脚链似的,一步步,走入浓雾。

    卫初晗望着父亲的背影,一瞬间,觉得他苍老了许多。

    他们继续往北逃,比之前脚程更快。但也有了追兵,紧迫不放,要把他们逼向绝路。

    死了几个侍女,死了几个小厮,死了几个侍卫……越往北,天越冷,死的人,就越多。

    到后来,一家民宅主人为了官府赏银,出卖了他们。为了女儿能逃出去,卫父拖住众人,硬是与他们周旋。

    父亲也死了。

    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奶娘,五六个侍卫。就这样的人,真的能护着她,离开大魏,逃去安全的地方吗?

    没有办法的。

    在临州甘县,爬上了悬崖,卫初晗望着雾白天地出神。路走到了尽头,周围一片黑暗,马车已翻,护卫已死。她孤零零的站着,在大风中,听到松涛云海声。世界在这一刻如此安静,少女遥遥地回头,看向迫向自己的每一个人。

    容颜苍白,形容肃冷。少女寒着脸,将这些人一一看过去。

    “你们便杀了我罢!但凡我活下来,但凡我有一口气,我也会爬回来,找你们一一清算今日的账!谁在畅快,谁在愁苦,谁在山顶,谁在泥沼……但凡我活着,谁也别想逃!”

    她踏出了悬崖那一步。

    起风了。她侧耳倾听,想起以前高高低低的声音。

    父亲说,“咱们家小狐,有爹疼还不够吗?小狐,你不喜欢爹了吗?”

    父亲说,出了大魏,他们就安全了。他们可以去夷古国,那里放牧为生,草原辽阔,民风粗犷。他们会在那里找到安身之所的。

    父亲说……

    他最后说,“小狐,快走、快走!”

    夕霭中,云雾中,虚空中,少女长发如云般散开。她跳下去的身影,成鸟翼般的黑影,覆上所有人的心头。带着怨毒,带着诅咒,带着不能忘的恨意。那些话重如无可撼动的岩石,压上每个人心头。

    那种震慑,很多年后,也不能忘记。

    ……

    但凡她活着,她怎么敢隐姓埋名,去嫁人生子,去忘了自己的仇恨呢?

    那嫁与未婚夫的卫氏女,又怎么可能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