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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雪满长安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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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掖庭的深夜,人寂无声,只有一轮皓月,当空悬挂,揉碎的月辉洒在缦回曲水中,熠熠生辉。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掖庭曲觞流水四合的庭院里,一步一顿,心情至闷。

    远处遥遥的灯火,在风中曳动。

    我轻轻走了过去。

    有人在放河灯。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心忖,又是一个寂寞空闺冷的小宫女,在不知君王何时驾幸的深夜里,独自守凉风悲叹。

    河灯是许愿灯,许一个一个的深愿,愿君王早来。

    我忽然有些理解她的心情。尽管我并不认识她。

    我走了过去,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放河灯吶?”

    “嗯,”她听见我的声音,很明显一愣,旋即转头,看见了我,便不再吃惊了,对我笑,“妹妹也睡不着?”

    我愣了。

    那是一张貌赛天仙的脸,面如皎月,眼似星芒,皎白的月光迎面照来,衬得她肌肤胜雪……

    我自幼入汉宫,见过不知多少的美人,就连我自己,亦曾为君上所赞,皇妹是雪塑的容颜,敬武公主美貌名动天下,但在她面前,我仍是愧怍。

    敬武容貌,不及她十之一分。

    这等绝色,若无隐情,是绝不会隐于汉宫不显的。

    我深知,她为君王深宠,只是时间问题。

    “是啊……”我敷衍着,眼睛却没有半刻离开她的脸。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撇过脸去。

    “你是宫女子?进宫多久啦?”我问。

    她笑了笑,道:“我是这一班新进家人子,入宫不久,许多的规矩,尚不通熟呢。”

    家人子……

    “姐姐这样美貌,不多时,便会出头的。”我说这话,完全出自肺腑。

    世人多爱恭维,我相信,眼前这神仙一样的姐姐,一定也爱恭维的话。

    谁料她面上非但不喜,反露出一抹忧色,她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怎么啦?”我看着她。

    美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吸引人的,连她皱眉叹气的样子,我都觉得很美。

    “汉宫深幽,几无人情,但凡有办法的,谁又愿意在深宅高瓦中虚耗一生呢?”

    听这口气,她是十分地不愿被兄长赏识?

    这可难啦,她若想取宠于君上,我或许可帮忙,助她一臂之力;她若不愿呢,我能如何?

    我遂了她的话,道:“姐姐也有心事?我也是呀,汉宫幽幽,不知困住了多少人……有朝一日,若能得自由,该多好啊。”

    我这说的,并非全部假话。敬武一向是野丫头,困于汉宫是万般的不得已,与这美人姐姐,心思中或多或少有相似之处。

    她仿佛觅得了知音,很是喜欢我,便打开了话匣子:“皓月只愿天下太平,佞臣无所遁形,妾一家冤屈得昭,妾便感铭于心。”

    原来是这样,有冤啊……

    那这美人姐姐的意思是……她以家人子的身份入宫来,接近陛下,是为了为家族沉冤昭雪?

    兄长只是这美女姐姐的一枚棋子啊。

    也是,这样的美人,这清冷独特的气质,皆衬得她不似俗物。

    汉宫之中,为了得君宠,而勾心斗角,使出种种下作手段的女子,不胜枚举,眼前这美人,若与她们为列,那真是亏了这等的美貌。

    她又与我闲述许久,看的出来,她是真喜欢我的,我俩不过相识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把我当成了妹妹。临要离去时,竟摘下手腕上一只玉镯,递我手里:“思儿若不嫌弃,且收了去,宫中无人对言,饶是寂寞,见这镯子,便如同见到我,姐姐便在思儿的身边。”

    我竟被这话感动,她虽区区一家人子,但待人之处,可谓重情重义。

    思儿是我告诉她的名儿,她知我叫思儿。

    而她,乳名“皓月”,当真人如其名,气质清冷如月,其人秀美如月。

    我后来才知道,她有另一个名字,史载汉册,流名千古。

    我起身,问她:“姐姐可爱慕君上,愿于汉宫之中竞择一席之地?”

    她答:“区区家人子,命似飘萍,何曾有过能自择命运的时候?”她当真视我如知己,对我推心置腹:“姐姐所爱慕之人,定是天大的英雄,但姐姐这一生……终归命不由己。”

    “在皓月姐姐心里,谁人可算大英雄?”我仰起头,好奇问道。

    “孝武皇帝当算,裂土开疆,封泽神州;先祖高皇帝亦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先皇孝宣皇帝,亦是难数的明君……这些,都是皓月心中敬慕的大英雄。”

    我吸了一口气,这姐姐好大的雄心啊!

    他年能配上如此美貌壮心的女子之大英雄,不知当数何人。

    反正兄长是数不上啦,他只爱思儿,也爱他的大汉,但他曾说过,思儿若与江山论,思儿为先,社稷次之。

    兄长从来不是先皇孝宣皇帝那样的社稷之君。

    可他爱我。

    兄长在内理朝政。是我悄悄而来的,建章宫的守门子、从侍、宫女子们已经十分懂规矩,只要是我来寻陛下,无一人会阻挠。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贴着门偷觑,从侍给我端了个矮凳儿,教我坐着。

    我扒门缝看。

    兄长正在怒斥朝臣。

    “满朝都是老匹夫!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个都来糊弄朕??”陛下摔了奏折,怒拍桌而起。

    我从未见过兄长这般吃人的狠戾,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好兄长,他从不会生气。

    君王盛怒,猛于洪涛。

    他这时,才有些君父的样子。

    连我,都有些怕了。

    我挪了小凳子,正准备走,君王那边又传来严斥声:

    “那个呼韩邪,孝宣皇帝在时,他便来大汉讨食过,父皇好生的招待——这便罢了,我大汉向来好客!如今呢,朕在朝,这呼韩邪单于又来了!来就罢了,居然还敢谈和亲??和谁的亲?朕就敬武这么一个妹妹,这不是逼朕将敬武往火坑里推吗!匈奴天寒地冻,土地贫瘠,长公主习惯了长安养尊处优的生活,——你们这帮老匹夫,还敢劝朕将皇妹嫁给茹毛饮血的匈奴人!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

    皇帝怒极,连骂了这一腔子话,连喘带咳,嗽个不停。

    我呆呆地坐着,竟失了神。

    原来是这样。

    难怪兄长那么希望我嫁给张临,张临少年英雄,确是良配,更重要的是,他是长安人氏,自幼长在天子脚下,敬武若嫁了他,便能一辈子守在兄长的身边,有兄长照拂,张家一定会对敬武宠爱非常,敬武若在婆家受了委屈,有兄长出面撑腰,为敬武主持公道,谁还能欺负敬武?

    我若嫁了张临,兄长便不用再烦恼,怎样堵朝上悠悠之口。待那个什么呼韩邪单于来汉求亲,敬武已嫁,兄长便有了推诿的借口。

    我长大了,真不忍兄长这般为难。

    更何况,兄长还是为我好。

    那天见到时夏,我想也没想,跟他说:“我若嫁了,你还会跟我吗?”

    他真的大大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说道:“属下……属下的使命,是追随公主,保护公主,一生一世。”

    “是父皇令你立下的誓言?”

    他低头,沉沉说道:“是。”

    “那不必,”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重诺,你答应父皇的,都做到了。如果敬武一旦出嫁,我会还你自由。”

    良久,他才说道:“属下不需要……”

    “你需要的,时夏,你也可以娶妻生子,过天下最平凡却也是最幸福的生活。”

    那是他最好的路。

    我不愿剥夺。在这世上,我知道谁待我好,谁待我薄,我希望视敬武如命的人,亦能得到敬武最好的报答。

    敬武真的长大了。

    真不愿兄长再为难。

    和往常一样,我与兄长坐一席,用完膳后,我觉察了兄长异于从前的神情,我问他:“兄长,你有心事?”

    “没、没,”他有些紧张,那种秘密被人窥伺的紧张,旋即,他笑着道,“朕很好,傻思儿,朕心里……有些高兴。”

    那是一种连笑着都会失神,幸福随时洋溢在脸上的高兴,从内心里掩不住这种幸福感。

    我那时并不知兄长遇见了什么事。

    及至后来发觉,起先是惊讶,旋即又深感寻常,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多寻常啊。

    有一女子,能令兄长失魂落魄,能牵其喜怒,这多好。

    毕竟兄长贵为天子,他要的女人,无一不能入怀。

    总不受相思之苦。

    我敬兄长一杯饮,道:“陛下,思儿想明白啦,陛下若想将思儿许配于张临,思儿……愿意。”

    他大惊:“思儿,朕、朕不愿委屈你。从不愿。”

    “兄长,你待思儿之好,思儿永不敢忘。思儿确确然想通啦,能嫁张临,已是天大的福分。张家一门忠烈,于汉室有恩,汉室以公主许之,是再合适不过,若得此举,群臣必感念……”

    “思儿!”他打断了我的话:“你从来不是朕斡旋朝臣的工具!从来不是!思儿,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朕……朕便再想法子,朕不会教你受半点委屈,——这是朕答应母后的。”

    我顿住,伏首谢恩:“思儿愿意。”